万里不生尘 第6章 第六章

四婶周春花踏进海一线家那口破屋的门槛时，海一线正拿着梳子琢磨着怎么给陆蕴微梳头发呢。

周春花一进门，就看到屋里多了个抱着猫的姑娘，顿时心下了然。

她说她这大侄子这两天咋这么奇怪呢，昨天说什么自己脚走路走多了磨小了拿走她新缝的鞋子不说，今天一大早就又过去了，拎走了趴炉子边上睡觉的猫，还顺走了一面梳洗用的菱花镜。

好啊，原来是“破屋藏娇”。

周春花长着一张长脸，尖鼻子，细眼睛，嘴唇也薄，鬓角梳得干净利落，浑身透着干练机敏。

她抱着胳膊走进屋里，原想端端长辈架子，却透过菱花镜瞧见海一线梳头发梳得太过用力，扯疼了那侧过脸来望着她的姑娘，姑娘被扯掉几根头发，白净小脸皱成一团。

她看不下去，劈手夺走了大侄子手里的梳子：“去，一边去！”

她一边理顺头发，一边问这姑娘从哪儿来的。

海一线答：“山上捡的。”

“少放屁了，”周春花冷哼一声，手下动作不停，一头乌发被她拢在手心梳来盘去，听话服帖，“山上能捡到这么漂亮姑娘？要能的话你四叔可不得天天上山了。”

她盘好姑娘的头发，叫她转过身来，拉起她的手，只瞧一眼，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村里姑娘没这么细皮嫩肉的。

周春花皱了皱眉，又认真打量姑娘的长相，淡淡两叶弯眉，清透单纯的一双眼睛，这般怯生生望着她，好不可怜。

周春花缓了缓语气，问道：“我看你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一个人跑这种地方来了？一个人走丢了吗，你爹娘不得急死了？”

陆蕴微心里一阵难过，垂着眉眼，小声说：“我爹娘都没了。”

周春花吃了一惊，似是不信：“没了？怎么没的？”

“他们说我爹犯了重罪，被抄了家，我娘和嫂嫂喝了鸩酒，”陆蕴微浅浅的眼窝藏不住泪，啪嗒啪嗒全掉了下来，“就剩下我……”

周春花见她掉眼泪就跟着红了眼眶，又听她说家里遭难，父母具无，一个女孩子家孤苦伶仃的，还被关进大牢好几个月，顿时怜惜不止，心疼得不行。

她张开双臂，一个温暖干净，带着一点皂角香气的怀抱笼住了陆蕴微。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周春花擦擦自己眼角的泪花，又抱住哭得抽抽泣泣的小姑娘，“老人都说一辈子的苦是有数的，日后肯定就会越来越好了。”

周春花这些安慰人的话都是村里人之间遇事互相劝慰常说的，劝人往前看，好好活着，都会过去。

周春花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阵子，又指使海一线兑了温水，用帕子细细擦去陆蕴微脸上的泪痕。

“多漂亮的姑娘，唉……”她还是忍不住为陆蕴微惋惜，心里便忍不住为她打算起来，心想她一介孤女无依无靠，一个人如何能行，便问她可有亲戚能投靠。

陆蕴微摇头，她只是被收养的，不管父亲那边还是母亲那边，都没有半点亲缘。

周春花连连叹气，只说小姑娘命苦。

沉默了一阵子后，她又忽然问起陆蕴微的姓名年纪，眼睛不断的在海一线和陆蕴微之间瞟。

陆蕴微说了名字年龄，周春花眉头一皱，低声嘟囔：“年纪差不多，线子比你大点，嗯，生肖也没冲突……”

海一线自小村里长大，最熟悉妯娌们论生肖这一套了，论完生肖，下面紧接着就要开始说媒了，他心里一紧，赶忙打断：“四婶……”

周春花却不安常理出牌，眼珠转了一圈，话题落到了海一线新买的木头桌子上了，敲敲桌板，啧啧称叹：“桌子不错，不过你怎么突然买这？”

海一线猝不及防：“显得家里没那么寒酸。”

“你还突然在意起这来了？”

海一线笑笑，没搭腔，却下意识飞快地瞄了一眼陆蕴微，陆蕴微低头摸小猫，没瞧见，但周春花捕捉到了。

周春花唇角泛起淡淡笑意，转而问陆蕴微：“迢迢，你觉得我侄儿怎么样？”

陆蕴微抬头，有些茫然于周春花问题的突兀，一时不知道怎么答，但周春花也用不着她回答，自顾自地介绍道：“线子人其实挺不错的，虽然家里是破旧里店，但至少长相上没得挑，俺大嫂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可惜就是去的早了，不过好在线子算是继承了他娘的长相。”

“当然啦，男人不能只看五官，还要看身量，线子这方面随他爹，他家这一支子的男人都这样，够高，够壮，”周春花冲着陆蕴微挤了挤眼，意味深长道，“也够用。”

陆蕴微低了头，抿着唇，捂着嘴偷笑，海一线一头雾水，不懂两个女人间意味不明的谈话。

但很快，周春花话头一转：“总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两个年龄相仿，又情投意合，我看不如就凑成一个囍字得了。”

周春花的话一套又一套，砸得陆蕴微措手不及，好端端的，绕来绕去，突然就谈婚论嫁上了。在京城，两家结亲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三书六礼，一步也不能少，步步庄严隆重，次次要选良辰吉时，不是几句话就能订下的。

陆蕴微用了很久才判断出周春花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认真的，顿感难以置信，登时愣住了。

周春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见陆蕴微不答话，又问她意下如何，她半晌摇了摇头说：“不行。”

周春花便问为什么？

“我有婚约，也有未婚夫。”陆蕴微脑海中浮现出林家三郎林茂郁的影子，说话的底气却不怎么足。

周春花不以为意：“这不算什么事，未婚夫之所以叫未婚夫，就是因为未婚。”

陆蕴微说不出话来了，垂着眼睛，忽想起林夫人急着给林茂郁物色新人了，林家上下其实早就不认她这个未婚妻了，只是她心里总存着些念想，等找她到了二哥陆应烨，同他一块洗净了陆氏的污名，她与林茂郁……

说不定呢，万一呢……

她忽然有点后悔就这么急匆匆的离开京城了，她还是该见他一面的。

虽是这么想，陆蕴微又凭空生出一股怨气，觉得林茂郁该主动找自己才是，她出狱后担着罪臣养女的名声，进不了林府大门，但林茂郁仍是好端端的林家三郎，凭着林府的消息脉络，找她难道还不容易吗？

他怎么不来找自己呢？陆蕴微心底猛地一沉，若林茂郁想见她，出狱那天就会去找她了。

林茂郁为什么不找她呢？难道他病了？病得重吗？或许他不知道她那天出狱，这怎么可能呢，只要他想知道，总有办法打听来的……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性——他故意的，故意不见她。

不会吧，陆蕴微心如乱麻，不会吧，不可能吧……

说不定呢，万一呢……

陆蕴微心事重重的功夫，海一线将周春花请走了。

周春花原是想多说几句，但海一线说别再提了，还说再提这事，往后他在山上猎到东西就不会往四婶家送了。

“好吧，既然都不愿意，那就算了。”周春花也不是个执着于一时的人。

虽然牵线搭桥乱点鸳鸯谱失败了，临走时她仍嘱咐海一线仔细点儿，好生照顾人家：“迢迢这姑娘怪可怜人的。”

送走四婶，海一线回屋收拾上山用的猎具，收拾到一半，没忍住问：“迢迢，你是真有未婚夫，还是找借口对付四婶呀？”

“真有，”陆蕴微声音小小的，有点难过，“就是他好像不要我了。”

海一线立马说：“那他真是瞎了眼！”

陆蕴微笑了下，末了嘴角还是垂了下来。

尽管陆蕴微很想跟着一块上山，但海一线还是担心她身子没好利索，没同意带她，她只好自己蹲在家里，过了一会儿，小猫也走了，她百无聊赖，撕了片白菜叶子喂鸡玩。

没多久，四婶周春花又过来了，虽然不提什么成亲的事了，但依旧热情难却，陆蕴微只好跟着去她家了。

周春花家的屋子比海一线家强点，一进屋就看到两个半大孩子在院子里调皮吵闹，周春花说不用理会两个小鬼，这是她最小的两个孩子，最大的姑娘已经嫁人了。

她领着陆蕴微进了里屋，从柜子里翻找出两套冬天的衣服。

“原先缝了要给大姑娘的，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一趟，”周春花拿着衣服在陆蕴微身上比量了一下，“你穿稍微大了点，裤脚袖口我再给你改改就行。”

“你看这花色怎么样？”她有点担心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不上村里的东西。

陆蕴微踌躇了一小会儿，有些违心地说：“挺好看的。”

“是吧，”周春花很高兴，“我也觉得大红大绿好看，唉，可惜喽，我年纪大了，穿不了这么招摇的颜色了。”

周春花放下衣服，又从柜子里翻出两双鞋：“迢迢，你试试这两双，我脚宽，你穿我的肯定不合适，试试我姑娘的。”

陆蕴微试了试，仍旧不和脚。

周春花啧啧称奇：“好细的一双脚，我得寻思寻思……”

想了半天，她一拍脑门：“二嫂家姑娘年纪小，人也瘦，她的鞋你穿应该没问题。”

她冲着院子大喊：“檐子，叫你二奶奶来一趟，叫她拿几双她姑娘的鞋，就说我跟她置换。”

院子里稍大点的孩子站住了，指着身边那个小的，不乐意道：“娘，你怎么不叫棱子去？”

周春花啐了一口：“叫你去就快去，哪来那么多屁放！”

没一会儿檐子领着一个妇人来了，妇人一进来就好奇陆蕴微是谁，周春花见陆蕴微不太想说，四两拨千斤敷衍过去，提到鞋子的事。

陆蕴微试了试妇人捎来的两双，果然合脚，周春花也很是满意，找出两双新鞋说要换。

那妇人见周春花满意了，便忍不住拿价，硬说周春花得拿出三双新鞋她才给换。

“我这针脚，密密麻麻的，比你强多了！”

“我块料子，你摸摸，上等的好料子！”

“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

“你就是太讲究了，穷讲究！”

……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交上锋了，把陆蕴微给看呆了，京城妇人向来文绉绉的，就算有些冲突，也只不过含沙射影暗中敲打，少有这般直接的。

陆蕴微一旁听着，倒也没觉得粗俗，反而越听越觉得二人争执争出了个活色生香，暗暗掩嘴笑，心里一阵莫名的畅快。

最终周春花用两双新给丈夫缝的鞋换了两双秀气女鞋。

“倒也不亏，她家绣的花样秀气，好看，你四叔去镇上务工去了，年末才回来，到时候再给他做新的就是了。”

之后好几天，海一线上山了，周春花就用改衣服的由头叫陆蕴微去自己家。

陆蕴微挺喜欢去四婶家的，她家不光有小猫，七八只鸡，还养着羊，陆蕴微新奇地不行，经常拿着一根干草喂羊，然后看羊上牙下牙磨来磨去，飞速地卷走草杆。

周春花也挺喜欢陆蕴微去她家里的，陆蕴微文文静静的，她家两个皮孩子到了她面前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声细气，也学安静了不少。

可惜两个孩子没能老实多久，陆蕴微去的次数多了，他们跟她熟了，就又恢复了本性，捡了羊圈里的羊粪球，说是好吃的，陆蕴微差点信了，周春花脸都气歪了，抓起扫帚将两个小崽子打得哭爹喊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