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一线闻到了木柴燃烧的烟气,还有夹杂其中的淡淡兔肉香味。
他睁开眼,茅草屋顶,木头横梁,黄土泥墙,而他,躺在一张土炕上。眼前种种他都很熟悉,这是他家。
他起身要跳下床,却被拦住了,一双柔软的手,带着熟悉的馨香,按住他的双肩,将他压在床上,摁进被子里,而后一块浸满凉水布巾搭在了他的额头上,凉飕飕的。
“乖,你身上的热还没褪呢。”母亲不许他起身,同他极为相似的眉眼里满是担忧。
“娘,我闻到香味了,爹上山抓到什么好东西啦?”虽然不能起床,海一线还是梗着脖子往外看,透过窗户依稀看到一个高挑男子,院子里支着一口锅,正在夕阳中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爹——”他冲着院子大喊,声音脆生生的。
男子掀起门帘进屋,笑呵呵坐到床边:“终于醒啦?都睡了两天了,再不醒你娘眼睛都要哭肿了。”
“两天?”海一线很惊讶,“我睡了这么久吗?”
“是啊,好久。”母亲摸着他的脸,笑道,“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呢。”
“看样子比我还高了。”父亲也笑。
“什么啊?你们在说什么?”海一线一脸茫然,他低下头,自己胖乎乎的小手迅速变化,变成了骨节分明的成人模样。
他再抬起头,空无一人,寂静到嗡嗡作响。
他很久没有梦到过童年了,也很久没有梦到过父母了。
醒来时泪痕打湿了鬓角,他感觉脸颊痒痒的,有只柔软的小手在擦拭不停,他睁开眼——
直直对上那双眼窝很浅兜不住泪的眼睛。
斜阳残影,倦鸟归林。
不远处的篝火青烟淡淡,锅内汤水翻滚,柴火与食物散发着令人眷恋归属的气息。
而陆蕴微,愣愣注视着他,嘴唇颤抖,居然伸手径直摸了摸他的眼眶,确认他睁开眼不是她的幻觉。
一刹那,眼眶先红了:“你终于醒了。”
像是抱怨,像是责怪,委屈极了,也害怕极了,天知道她想了多少次万一他死了该怎么办。
“别哭,迢迢,别哭。”他声音沙哑,对她笑了笑,一笑眼睛一弯,梦里残余的最后一点泪水从眼角滑落。
“海一线,你怎么也哭了,”陆蕴微眼睫沾满水珠,半是哭半是笑,“是伤口太疼了吗?”
“不是,只是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海一线摸了摸额头上沾满凉水的湿布巾,一阵恍惚。
陆蕴微问:“很伤心的事吗?”
他想了想,说:“是很快乐的事。”
“你肯定又骗我,”陆蕴微不信,“快乐的事怎么会流眼泪呢?”
海一线怅望西天云霞,笑着答道:“因为不会再有啦。”
陆蕴微也望向远方云彩,忽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很久以前的,快乐的,一去不复返的,不会再有了。只剩孤单的,孑然一身的,形影相吊的。
她也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想起陆府,想起家人,她鼻头发酸,轻声对海一线也是对自己说:“没关系的,还有我。”
海一线微微一怔,有什么羽毛般扫过心间,他从梦境孤寂结尾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她。
似乎从那个大雪天,他从山上捡到她的那一刻起,那间黄泥墙茅草屋顶房子中弥漫了数年的,嗡嗡作响的沉寂孤独被悄然打破,在他未曾注意到的瞬间里烟消云散。
他支撑着勉强坐起来,张开左臂,轻轻揽住了这个眼睛红肿的姑娘,拥着她凌乱不堪的头发,笑道:“是啊,我知道的,还有你,也还有我。”
海一线的怀抱依然温暖包容,陆蕴微小小沉溺片刻,伸出双臂,揽住了这个有着同她一样的孤单的人,企图将他纳入自己怀抱。两颗心脏彷佛在一起跳动,残阳西下,暮色四合,即将到来的夜色里,他们不光有他们自己,也还有彼此。
“那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陆蕴微小声念叨,“吓死我了,我好害怕你死掉。”
海一线温声安抚:“好,好,快点好起来。”
陆蕴微心满意足地沉浸在海一线的有求必应中,安心庆幸他活了过来,直到她的肚子叫了几声。
于是她问海一线:“你饿吗?我煮饭了。”
海一线一愣:“你?”
“怎么,你不信?”陆蕴微指了指身后热气腾腾的锅。
海一线心尖一缩:“你去打猎了?”
“是啊,我去打猎啦,抓了一只兔子,”陆蕴微笑盈盈问,“有没有觉得我很厉害?”
她隐约有点得意:“你还不知道吧,我发现我还能干好多事呢!”
寻找水源,分辨方向,背着弓箭出去,满载而归,分骨削肉,砍树劈柴,架锅烧火。一切的一切,她一个人都应付得过来。
她挺起胸膛,等着海一线夸她。
海一线颇为顺从,尚在病中的苍白面容上眉眼柔和,轻声笑道:“迢迢也能独当一面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陆蕴微的那张小弓上,心底一阵莫名的欣慰,又忽地一阵怅然,在他昏迷的两天里,陆蕴微似乎“长大”了,不用他的保护了,往后即便再遇到什么,只有她自己,她也可以继续走下去了。
但他也总觉得心里紧一阵慢一阵的发涩,好似愧疚亏欠一般。
他是最清楚她不忍射杀猎物,也闻不了血腥气的,他不知道她是如何逼迫自己,强迫自己的。她那双手也不应该沾上了血迹,猎杀猎物,剥皮剔骨,本不应该由她做。
他拉过陆蕴微的手,垂眸细细端详,右手拇指指肚和食指指侧指上皮肤颜色发红,拉弓搭箭弓箭的痕迹,掌心生着淡黄色水泡,刀柄磨出来的。
“迢迢,委屈你了。”他道歉一般低声说。
“嘿嘿,不委屈,”陆蕴微笑道,“你之前天天射箭劈柴都不委屈,我就射了几次,砍了一两段柴火,算不得委屈。”
过了一会儿,陆蕴微声音闷闷的,说道:“其实还是有点委屈的。”
她指尖的水泡,她哭肿的眼睛,漫漫长夜她抱着刀独自面对的漫天星辰,她不愿看却又不得不看的兔子眼睛,这些都很委屈,但——
“主要是你,海一线,你吓到我了,”陆蕴微声音变得很小,“我一直在想,万一,万一你死了该怎么办,太可怕了……不过还好,你醒过来了。你不能死在路上,你答应过四婶你会回去的……”
陆蕴微语无伦次,不过海一线还是听懂了,她说他是因为她才背井离乡的,他死在路上,她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我会哭一辈子的。”陆蕴微喃喃低语,眼泪一滴一滴滚落。
海一线呼吸一窒,像是被什么细细密密的东西刺中了。他抬手擦陆蕴微脸上的泪,故意笑眯眯哄她:“天哪,哭一辈子——”
他会先心疼死的,而且:“我就算死了也是死不瞑目。”
陆蕴微没有被哄开心,而是说:“那,那我讨厌你,讨厌你会死掉。”
海一线昏迷的那段时间里,陆蕴微发现她的腿可以走很远的路,她的手可以做很多事,她可以依靠她自己,可并非万事万物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的父亲和长兄,母亲和嫂嫂都一去不复返,变成了脑海中很久以前的、快乐的、不会再有的回忆,在海一线昏迷的时刻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害怕他也变成这般。
“讨厌我?真的吗?那迢迢吓到我咯,我最怕你讨厌我了,肯定乖乖听你的,不敢死掉。”
或许是想起了在金城那次,喝醉了的海一线围绕着讨厌他这个话题胡搅蛮缠,陆蕴微嘴角略微起伏了一下:“不准死掉。”
海一线像个听话的学生,朗声道:“谨遵迢迢教诲!”
陆蕴微终于笑了,但还是问他:“你的胳膊还很痛吗?”
“不怎么痛了。”海一线冲她笑笑,让她安心。
陆蕴微再次检查了海一线的伤口,伤口没再发炎恶化,而是逐步痊愈,她也长长松了口气。
“当时很疼吧?”她问海一线,“那是我头一次动刀子,第一次切肉……”
虽然刀刃锋利,但在她笨拙生疏的手里,无异于顿刀子割肉。
“还好吧,不怎么疼,蚊子咬一样,”海一线笑眯眯的,慢悠悠道,“说实话,经过这一次后,我觉得凌迟也没什么可怕的,你说我要不要趁着年轻,犯点什么滔天大罪试试?”
“什么?”陆蕴微眉头一皱,随即反应过来他又胡说八道,恼道,“你就骗人吧!你都痛得晕过去了。”
“晕过去后就没什么感觉了,”海一线幽幽一叹,满脸惋惜,“可惜啊!”
陆蕴微本不想搭理他,却忍不住好奇:“可惜什么?”
“可惜——”海一线慢条斯理,吊足了胃口,方才笑嘻嘻说道,“你当时应该趁我没感觉多片几刀练练手,如此一来,日后片牛肉片羊肉也就好上手多了。”
“啊?”陆蕴微神色一滞,这都什么啊?她抬手试了试海一线额上温度,疑心他脑子出了问题。
海一线放声大笑,压下她的手:“迢迢,别担心,也别再害怕了。”
陆蕴微气鼓鼓道:“我才不片什么牛羊肉呢!”
海一线笑道:“那专门片我。”
陆蕴微很恼火,生硬道:“不准有下次!”
过了一会儿,她声音软了不少,张开双臂,抱住他,认真道:“我会保护好你的。”
海一线微微睁大了眼睛。天地交织成网,顷刻间朝他涌来,将他捕获,使他动弹不得,几个呼吸间,心如擂鼓,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
他轻声笑了,感受着揽在他腰间的臂膀越来越用力:“迢迢,你让我心跳变得好快。”
“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陆蕴微轻声问他,他思索答案,瞬间愕然。真奇怪,他分明是追逐他最可怜猎物的猎人,怎么反倒落入网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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