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陆蕴微和海一线互相搀扶着走下关山,翻过雾气朦胧苍翠欲滴的高山,阡陌纵横的平原消**后,黄土满目,驼铃声起,抵达了金城附近。
据说这便是西域的起点,陆蕴微为之一振,目光追逐着落日的方向,期盼着与二哥的相遇。
顾虑到接下来路程与中原一带大不相同,两人在金城小住一段,同时打听往西走的路径,也打听西域各部驻军情况,企图找出陆应烨的位置。
在金城没住两日,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从下午开始,街上就无比热闹,陆蕴微和海一线也去凑热闹。有买泥娃娃的小贩拦住二人,说着些早生贵子的话劝二人购买:“这位夫人,想必你家夫君也是盼着有孩子,我这娃娃可灵了,求男得男,求女得女。”
陆蕴微想起海一线不久前的笑话,好一阵笑,指着海一线,跟小贩意味深长道:“他不行。”
而后在小贩一脸震惊中扬长而去。
“什么叫我不行?”海一线皱眉。
陆蕴微只顾自己傻乐,不跟他解释,又挤到围成一圈的人群中,人群中央摆着一碗水,一文钱领一根针往碗里放,看谁的针能浮在水面,据说只有手最巧的那个才能让针浮起来。
桌上还摆着一坛酒,酒气芬芳醇厚。
“上好的佳酿,西域的葡萄美酒!仅此一份!”店家大声叫卖,“谁的针浮在水上,便送给谁!”
一文钱投针,赌赢了就能得一坛美酒,众人纷纷驻足,掏出一文钱,领了绣花针依次投进水碗,可惜都沉了,陆蕴微也投了一根,也沉了,她便让海一线试试。
海一线拈着针,轻轻往水里一放,不偏不倚,恰好浮在水面,在碗底留下细细一道针影,众人欢呼庆祝。
店家只听得欢腾声,没看见人,但知道针浮起来了,抱着酒挤开人群,喜气洋洋大声道:“金城内手最巧,最得织女青睐的绣,绣——”
见中奖的是一高个青年,店家结巴巴将“绣娘”二字咽了,将酒往海一线怀里一塞,改成了“最得织女青睐的郎君”。
不知谁喊了一句“哟,小心牛郎吃醋”,众人好一场笑,一片笑声中,陆蕴微心满意足,拉着抱着酒的海一线走了。
两人逛了一阵子,天越来越闷热,后面直接稀稀拉拉飘起雨丝了,只好返回旅店。
店内有不少商旅队伍避雨歇息,一众人马围在一起,似乎在起哄些什么,陆蕴微也凑过去看热闹,只见一老者和一年轻小伙子对峙,中间一个年轻妇人拉着两个半大孩子。
陆蕴微多听了一会儿,得知妇人是老者的女儿,此前嫁人生了两个孩子,丈夫死了,如今三十出头,随着老父亲经商。青年是岭南人,刚过二十,去年妇人随父亲南下经商时,意外救了青年一命,青年于是芳心暗许,多次求娶,但都被妇人父亲以年龄相差太大拒绝。
如今青年一路从岭南追寻,终于在金城重新找到了妇人与老者,再度当面恳求。
青年人衣衫褴褛,脚上草鞋也破破烂烂,浑身上下都是翻山越岭的痕迹,如今又淋了雨,更是落魄不已,唯一双眼,赤诚滚烫。
妇人望着他,双目含情,欲言又止。
众人一股脑围了上来,见妇人与青年皆有情谊,纷纷劝老者应下这门婚事。
有跟老者熟识的人叫道:“这小子从岭南一路走到这儿,顾叔,怎么着也得给个名分吧!”
“啧啧,走了这么远也要找来,是认真的了,老顾,别拦着了。”
“是啊,万里追寻,其心不假。”
“答应得了,今儿七夕,王母娘娘都不拦着牛郎织女了,您总不能比王母娘娘还厉害!”
众人一阵笑。
有新挤进来看热闹的问青年为何走这么远的路,身边人便给了他一肘子,低声道:“这还看不明白吗?追逐万里,还能因为什么啊?”
……
追逐万里,是为什么?
陆蕴微心念一动,头脑顿空,满座喧哗似乎刹那寂静,回过神来时已被挤出了人群。
她转身去找海一线。
海一线趁众人看热闹的功夫,从店小二那里讨来了一盘西瓜。
“出什么事了?”他递了快西瓜给陆蕴微,也不知道她看了什么热闹,脸颊都红了。
陆蕴微原原本本讲了,抬起眼睛,问海一线:“你觉得追逐万里,是因为什么?”
海一线一贯地笑眯眯,答得轻快,引了起哄人群的话语:“‘万里追寻,其心不假’,我猜姓顾的老者会答应的。”
两人吃了西瓜,上楼回到客房,闲来无事,陆蕴微又教海一线写字,顺便教了他几句应景的七夕诗句。
陆蕴微坐到窗边,开了那坛海一线靠手巧得来的酒。
倒入杯中,紫红一片,咽入口中,香气浓郁,甘甜而不觉浓烈,陆蕴微一杯接着一杯,喝了半晌,再看七夕词句,无端感伤。
辞赋中叹重逢,叹分别,取牛郎织女重逢相聚的意向,谈及七夕一日相聚鹊桥,便免不了提及无数日夜分别银河两岸,先分别才能有重逢,可人间跟天上不一样,短短数载,寿命无常,有分别却不一定有重逢。
陆蕴微教海一线,教着教着,只奇怪自己以前怎么就没觉得这些七夕里都含着一点愁苦味道,当真年少不识愁滋味么。
海一线便问:“过去七夕你都做些什么?”
“做……你问这个做什么?我不想说!”陆蕴微莫名恼火。做什么?七夕七夕,自然牛郎织女相会。还能做什么啊?
陆蕴微一杯一杯喝酒,金城的酒甜甜的,不像陆府的烈酒,让人不知不觉中就喝了半坛,一起身,头晕晕的,方才反应过来醉了。
窗外滚磨似的雷鸣响了半天,盆泼般的大雨浇了下来,屋内暗了下来,陆蕴微索性早早上床躺着了。
天色昏沉,海一线也不写字了,转而点着蜡烛打磨弓箭。此前他说要给陆蕴微做一张弓,如今已初具雏形。
雨敲窗户声不断,打磨弓柄的摩擦声也不断,陆蕴微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烛光隐去,雨声退去,她也往后退,退回万里之外,回到京城,阳光明媚。
那天,林茂郁说,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
那年七夕他们偷偷溜出京城。
林茂郁给母亲请安时,听到下人说他家京郊那处庄子里的荷花都开了,十里荷花塘,他立马想到了陆蕴微。
他把她偷偷约出来,两人在书坊碰头,换上马车。
出了城门,早有小厮等候,林茂郁牵来一匹白马,轻轻一送,陆蕴微上马,接着,他也飞身上马,揽过她的腰,握住缰绳。
“驾——”
白马扬蹄飞奔,陆蕴微惊呼一声,马身起伏,人也跟着泛起波澜。
发髻松了,乌云扰扰,随风飘在林茂郁脸上,飘到唇边,不着痕迹的轻轻咬住,舔舐,抿了抿嘴唇。
林间小道光影疏落,白马跳跃,燕子低飞,马蹄碾过盛夏芳草,蜂蝶成群。
夏风铺面,陆蕴微畅快地笑着,身后人也笑,心跳声追逐不断,掺在盛夏蝉鸣声中,浓烈盛大。
最终,白马停在林家京郊的庄子前。
一望无边的荷花塘,荷叶接天,荷花映日。
泛舟池中,一人举着一片大荷叶遮挡炎炎烈日,挽了袖子,嬉戏笑闹。
池中红色小鱼儿游来游去,天边飘来一片厚云。
毫无征兆的,雷声炸响,大雨泼天。
船夫拼命划船,小舟穿过荷叶,摇过芙蓉,靠岸了。
上岸撑起雨伞,两人仍在荷塘边,雨打荷叶,水珠凝成一颗一颗的,叶片一歪,全都落入池塘。
一阵风起,雨伞一歪,脱手而去,掉落池中,两人具是一惊,回过神,林茂郁一笑,俯下身,被雨水打湿的眼睫微微抖动。
陆蕴微唇上一热,脸颊微痒,雨水顺着缝隙滑落,将两人浇透。
两只落汤鸡躲进了房中,温暖干燥,一柱线香袅袅,原本清淡的香味逸散在雨天的潮湿味道之中,格外的浓烈。
林茂郁唤人送了干净衣裳:“换身衣服吧,莫要冻到了。”
陆蕴微点点头,低头解开衣带,但不知为什么,格外笨手笨脚。
房间越缩越小,她与林茂郁越靠越近,呼吸挨着呼吸。
裙带散了。
雨滴敲开荷花。
白马道中奔驰,摇摇晃晃。
檐下燕子低语,呢喃不止。
滴滴答答的雨声中也掺杂了些新的东西,淅淅沥沥,沥沥不尽。
一寸一寸,心尖眉梢。
一节一节,重峦叠嶂。
窗外绿野潮湿,屋内薄丝洇水。
风销绛烛,露浥红莲。
一呼一吸,雨气朦胧。
陆蕴微猛地睁开眼。
昏黑一片,窗外雨声没有停,但海一线不再打磨弓箭了,烛光也已熄灭。
雨在窗外,人就在几寸之外,呼吸声落在耳边。
旺盛,柔敛,在雨天,在榻上,在每一个缝隙角落,燠热黏腻,缠绵蔓延。
“海一线。”陆蕴微喑哑地轻唤一声。
“嗯?迢迢。”
“抱住我。”陆蕴微轻声说。
一阵窸窸窣窣,海一线照做了,正如他往常那样,揽住小小人儿。
“不够,”陆蕴微说,“还不够。”
“你怎么了,迢迢,你身上很热。”
急促的呼吸,寸寸升温的肌肤,疯狂跳动的心脏。陆蕴微说:“再抱紧一点。”
海一线搂得更紧了,温声问道:“是不是酒喝多了,不舒服?”
过了好久,陆蕴微才小声“嗯”了一声,咬着嘴唇,忍着,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动静。
“我给你倒杯水。”海一线要起来点灯。
“别松开我。”陆蕴微拉住了他。
“好。”海一线重新躺下,抱住她,过了一会儿,他说,“迢迢,你不觉得热吗?”
夏天的夜晚,即便是雨夜,仍旧浓稠,潮热,一身汗水。
“热。”陆蕴微小声回答,“但也有点冷。”
“不舒服吗?”海一线摸她的额头,却愕然摸到了她满脸的泪水。
“嗯,不舒服。” 她蜷缩着,贪恋着,忍受着,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雨打残荷,一点一点变冷。
“哪里不舒服?头晕,还是肚子难受?”
“全身都不好,不要松开我,不要松开我就好了。”她喃喃低语,恳求一般,好似在请求洪水之中身下唯一浮木不要漂走。
“好,我不会松开。”
他紧紧抱住她,她咬住嘴唇,无声地颤抖,他安抚,慈爱,给予无限的包容。
很久之后,雨停云散。
陆蕴微沉沉睡去,呼吸平稳而悠长。
借着月光,海一线撩去粘在她脸颊的一抹乌发,小心翼翼触摸沾着泪珠的眼睫。
真奇怪,那浅浅的眼窝,总是泪水涟涟的眼睛,还有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颊,都让他怜惜,让他心软到滴水,想要将她藏进最柔软的腹部,藏入脏器之中,裹在静谧温暖的血与水中,小心翼翼的,不容外界的一丝风尘一丝喧嚣。
真奇怪,分明是他最可怜的猎物,却总是流露出这样令人怜惜的姿态,叫他也跟着掉入陷阱。
*风销绛烛,露浥红莲……——周邦彦《解语花·风销绛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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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