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医!”
“快唤侍医!”
王宫登时乱作了一团,齐王卧在榻上命若悬丝。
随行属官年事已高,惊慌到浑身发颤,说道:“今年年初,匈奴袭击了我朝雁门郡,城破后,屠杀掳掠了雁门四千余人,此事震惊朝野。”
“皇上便把诸侯王们留下来,商讨是否要用兵。这一来二去,大王启程的时间便比往年晚了一个多月。”
“因王后临产,大王这一路归心似箭。只是前几日刚入了齐地,便忽然连降大雨,道路泥泞难行……”
“大王心急如焚,昨日坐车坐到一半,便说车夫驾车驾得太慢,训斥了那车夫一顿!”
“那车夫是个新来的,驾车的确不够熟练——总之,大王叫那车夫下车,他要自己驾车。”
“我们都不敢阻拦,看着大王把那驷马高车驾了出去,结果到了山路转弯处,车轴忽然断裂!车轮飞了出去,车体倾斜,大王和马车一起坠下了山崖……”
季恒一时如坠冰窟。
此次阿兄启程之前,他心中实在不安,便向阿兄谏言,说自己占卜占到了不好的东西,劝阿兄今年不要入都,以王后临产为由,派一个属官代阿兄朝请。
阿兄与阿嫂十分恩爱,若是在往年,哪怕没有他劝阻,阿兄自己恐怕也要留下来陪伴阿嫂。
但今年,阿兄似是闻得了什么风声,还是坚持要入都。
一旁郎卫满身污泥,脸上、手上满是被树杈泥沙划伤的印记,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檀木盒,说道:“这是公子的药。这药大王一路上都随身带着,昨日大王摔下山崖,我们找到大王时,大王还一直抱着这药盒……昨天下了一天的雨,这药盒外面沾了点泥,但里面还是干净的……公子,快服药吧!”
季恒看了那药盒良久,指尖触到木盒的瞬间,心间狠狠抽动了两下,却没有眼泪掉下来。
大王重伤,王后临产,而姜灼、姜洵也才十三岁。
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他必须成为这齐王宫里最清醒、冷静的一个人。
他见大家身上都带着伤,便说道:“各位辛苦了,先回去治伤休息。”说着,对身后道,“封锁消息,这件事暂时还不要让王后知道。”
哪怕要告知,至少也要等大王擦洗好身子、治好伤,再缓缓地说给她听,否则以阿嫂最近的状态,见了大王此刻的模样,绝对遭受不住。
左廷玉应喏。
大殿内,床幔垂下,几名侍医在里面清理伤口,一盆盆血水端了出来。
季恒走到姜洵身侧跪坐了下来,再旁边是姜灼,身后则是齐国上百名属官。
殿内噤若寒蝉、鸦雀无声,只闻姜灼、姜洵隐忍的抽泣。
而不知过了多久,侍医掀帘走了下来,衣袖、手掌上满是血水。
季恒拉住了他,问道:“大王如何了?”
侍医摇了一下头。
齐王昨日下午摔下山崖,随行郎卫在山下找了整整一夜,直到今日凌晨才找到了齐王。
齐王左腿彻底断了,腿骨穿肉而出,失血过多,恐怕救不回来了。
听了这话,姜灼哭泣得更加大声。
姜洵则端正跪坐于榻下,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格外沉稳,可季恒瞥去一眼,却见他下巴上也挂满了泪珠。
过了片刻,内宦说道:“大王请太傅、公子上前。”
“阿兄!”
季恒说着,膝行到榻前。
谭康则从属官队伍中走了出来,走到季恒身侧跪坐下来。
一只绵软宽厚的手,从纱幔内伸了出来。
那是一辈子只提笔安天下,却从未挥剑伤过人的手。
季恒一把攥住了那只手。
齐王有气无力,只勉强说道:“阿恒……阿兄要交代你几件事,你要,听好……”
季恒眼眶酸涩肿胀,忙点头应道:“好,我听着!”
“阿兄走后……”
听到这儿,几滴泪“倏—”地掉了下来,他很清楚,这恐怕便是遗嘱了。
季恒忙擦掉了眼泪,点头应道:“嗯!我在听。”
“阿恒……你写一道奏疏,奏请陛下,请封阿洵,为齐王……请封阿灼为琅琊翁主,将琅琊郡……”齐王说着,感到喉咙一阵发紧,不住地咳了起来,手攥着季恒,手指却又那般无力,过了良久才继续道,“将琅琊郡,划给阿灼,做汤沐邑……”
季恒忙应道:“好!”
“阿宝出生后,”齐王继续道,“无论是男孩,女孩,等长到一定年岁,你再请封……从齐国,再划一个郡,给,给阿宝。”
“好。”
阿宝是王后腹中胎儿的胎名。
而所谓汤沐邑,便是公主、翁主的封地,封地内的税收都归公主、翁主所有。
如此一来,齐国便要“四分五裂”,但季恒心想,阿兄如此安排,除了要给三个儿女都留下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是为了让齐国在阿兄走后能够自保。
齐国辖六郡,共计七十二城,是所有诸侯国中面积最大的一个。大片平原很适宜耕种,靠近海域,又占尽了鱼盐之利。齐国又是孔孟之乡,钟灵毓秀,出了圣贤无数。
更重要的是,齐地还是大昭的龙兴之地。
这块封地太过“显眼”了。
而果不其然,齐王说道:“齐国的封地,太大了。不这么做,你们守不住的……陛下是阿灼、阿洵的伯父,我走了,他们年幼失怙……如此安排,皇上会同意的……”
“好。”季恒应道,“我知道了。”
“还有……”
齐王说着,又往季恒手中塞了个东西,像是金属制品,被阿兄攥得有些温热。
他摊开了手掌,才发现自己掌中捧着的竟是齐国的金印、竹使符与铜虎符。
国印可用于颁布政令,竹使符可征调徭役、调配物资,虎符更是能调遣军队,这些东西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季恒以为,阿兄只是交给他保管,以免弄丢,等天子诏令一下,再归还于下一任齐王——不出意外也就是姜洵了。
阿兄却道:“阿洵还太小,而你,你自幼便是个神童,又心思玲珑,行事沉稳,能预卜天下事……如今,阿兄便托孤于你……在阿洵,成人以前,这些符印,都交由你代掌……”
听了这话,季恒蓦地瞪大了双眼。
他德不配位,又太过年轻,哪里能担如此重任?一时只想推辞。
阿兄却道:“我们早已是一家人,这些符印交给你,阿兄,放心。有属官辅佐,你不必太过操劳……阿兄只要,只要你能帮阿洵辨别是非对错,与善恶忠奸……阿兄,要拜托你了……”
如此嘱托,季恒不忍拒绝。
兴许阿兄首要考虑的便是忠诚,而他十分确信,他会一辈子对姜洵忠诚!哪怕能力不足,也自当万死不辞。
他说道:“阿恒定不负阿兄重托。”
齐王连连道:“好……好……好……”
交代完这些事,齐王才像是松了一口气,缓缓扭头看向了季恒,目光随之变得柔和,说道:“年初启程之时,阿兄见阿恒身高已有八尺……不知不觉,竟已长成了大人模样……算算年岁,再过三年,阿恒也该及冠了……阿兄便想,我要用这一路,好好想想……想想你的字……”
听到这儿,季恒感到心底一阵阵酸楚。
“恰好那日,阿兄乘着马车出了齐地,见天空格外湛蓝……天上飘着大朵的白云……”
齐王说着,面露笑意,仿佛那景象又在眼前再现了一般。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阿兄那日忽然便觉得,这‘云’字,很适合你……世人说你神机妙算,是个神童,可在阿兄眼中,你就像那一朵云……洁白,柔软,温暖。阿兄也希望你不忘初心,始终如一,因此,想送你云,初二字……望阿恒,莫要嫌弃……”
季恒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用力摇头,说道:“不嫌弃,我很喜欢!多谢阿兄。”
齐王继续交代道:“阿兄离世三日以后……齐国属官、宫眷,一律脱去丧服,回归正常生活。丧事一切从简,也不要禁止民间嫁娶……既已定好了日子,便让我齐国的女儿们高高兴兴地嫁了吧……阿兄若能看到,心里也会高兴……”
太史手捧木牍,在一旁“唰唰”记录。
季恒则酝酿许久,上身干脆伏在了齐王榻上,问道:“阿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是不是……”
“不是。”阿兄似是猜到了什么,果断道,“阿恒……你要替阿兄,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齐国子民,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他摇摇头,再度重复道,“什么都不要做……”
殿外乌云遮蔽了太阳,殿内阴阳线迅速移动,遮过跪伏了一地的属官,又继续前推。
季恒感到眼前倏地暗了下来,抬起头,看向了窗外,那道线便横亘在了他脸庞,使他下半张脸都处在阴影之中。
他像被黑暗捂住了嘴,只露出一双悲伤的眼眸。
齐王叹了一口气,又道:“阿灼!阿洵!”
他想再响亮地唤一次他们的名字,就像往常那样,可唤出来却是有气无力。
姜灼、姜洵叫着“父王!”忙膝行向前。
齐王看着两个孩子,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过了良久才看向了姜洵,露出苍白无力的笑,说道:“不要哭……父王走了,你要快快长大,保护好母后,阿姐和小叔叔……好好……好好听他们的话……”
姜洵双目早已猩红,应道:“我一定!”
“还有……”齐王又叮嘱道,“小叔叔身体不好,需要服药。你每年,入都,朝觐……记得问皇伯父,拿药……”
姜洵道:“我知道。”
而正在此时,屏门推开,季恒一回身,便见左廷玉正站在焦急地寻找着他的身影,他便有种不好的预感,芷兰殿恐怕出了什么事。
他起身绕到了左廷玉身侧,问道:“怎么了?”
左廷玉压低了声音道:“主人,王后难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