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僖夫子被他的话吓得大惊失色,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敢对江从盏这样出言不逊。
叠成的瓷塔突然扭曲得歪歪斜斜,最顶端的童子被吓得五官都融化了,抖着琉璃罐老老实实地解释道:“辰时饲锦鲤,可平心魔,镇……”
"多嘴。"
没等僖夫子说完,谢行清弹指推开琉璃罐,荧蓝色的灵气携罐子就要撞入江从盏的怀里。
他敏捷地旋身避开要害,玄色袖摆却仍被刺穿数个孔洞。
神明自愈的灵气修补着衣料上的破损,他却盯着谢行清腕间暴起的青筋。
谢行清的状态不稳,恐怕是——
江从盏眯起眼,心下了然。恐怕是魂魄不稳的缘故。
这位病患明明灵气暴走,偏要装得八风不动。
"南方神亲手炼制的鱼饵千金难求。"江从盏捻着颗幸存的鱼食晃了晃,突然甩袖掷向深潭。
九尾鎏金的鲤鱼破水而出,一口吞下去饵料,竟拽着谢行清的袍角往潭边拖。
江从盏抱着臂,倚靠在池塘边上说:“它们嗅到你灵脉里的煞气了。”
谢行清劈手斩断衣摆,冰霜顺着锦鲤蔓延至潭面。
江从盏趁机扣住他手腕,虎口瞬间覆上刺骨的薄冰也不松劲:"月晦时灵气逆行很疼吧?"
他掌心的金纹顺着冰层灼烧,就像阳光晒化了霜雪。“这鱼食能镇痛,试试又何妨?”
"找死。"
谢行清不喜欢别人的灵气进入体内,下意识地抬脚将人踹进寒潭。
“噗通!”
看着对方湿透的狼狈模样,嘴角却不受控地抽动。
他慌忙背过身,三千年来第一次感知到的笑意卡在喉间,化作一声呛咳。
江从盏抹去脸上水渍时,瞥见那人发梢细微的颤动。
他故意将湿发捋至耳后,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谢公子方才莫不是…笑了?"
七个僖夫子也不管是真是假,立刻齐声高呼:“笑啦笑啦!”
"再多嘴就拆了你的神器。"谢行清一甩袖子,毫不客气地从江从盏怀里卷走鱼食罐,踱到水池旁边。
他的手指不以为意地捻起一粒鱼食,却在撒饵时愣住。
——暴走的灵气竟真随着鱼群啄食渐趋平稳。
他盯着掌心残余的金纹,那是江从盏强行渡来的镇痛咒。
潭对面传来衣料烘干的簌簌声,混着那人懒散的调笑:“谢公子没有见过这种锦鲤,想来并不知道它们会有如此奇效。那么,明日辰时继续?“
谢行清碾碎最后几粒鱼食,看着急于争食的锦鲤,没有说话。
锦鲤红黑相间的尾巴悠悠飘荡在水中,就像是被晕染开的水墨画。
江从盏看着认真喂着鱼的谢行清,侧脸的肤色苍白如纸,但眼睛却很有精神。
安静下来的谢行清,周身的戾气也少了很多。
江从盏心里突然蹦出来个想法,琢磨出,他应该是吃软不吃硬的那一类人。
谢行清正在喂鱼,最矮的僖夫子突然抱住他的小腿。
他低头,目光接触到僖夫子,它们的瓷脑袋仰成不可思议的弧度,眉心的一点金痣同时亮起,明如烛火:"巳时到!谢大人该喝药啦!"
屋子深处应声飘来苦涩酸辣的药香,混合着焦糊味格外刺鼻。
“什么药?”谢行清皱眉道。
这个味道,不是药极其难喝,就是熬药的人把药熬坏了。
“给你稳固魂魄的药。”
“你熬的?”谢行清头也不抬地问。
“当然是我……叫僖夫子熬的了。”江从盏理所当然地说道。
“……”谢行清懒懒地抬头,刚想开口,想通了什么似的又低回头去。
“想来你也并不擅长掌火熬药之事。”
江从盏嗤笑,反唇相讥:“那谢公子就会了?”
谢行清面无表情地抬头,拧眉看向脸上挂笑的江从盏,“我……”
就这一刹那,七个僖夫子突然齐声高呼:"打情骂俏!打情骂俏!"
——一刹那两人都静了下来,空气里落针可闻。
于是僖夫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再次说错了话,他们僵硬地抬头,看见了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们的江从盏和一脸黑线的谢行清。
“聒噪。”两人异口同声道。
神态不同,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身上都有浓重的杀气。
谢行清腕间的玉镯应声解体,七十二枚玉刃跟旋风似的追着小瓷人们满山逃窜。
江从盏倚着池台,看着僖夫子被打得吱哇乱叫,叫苦连连。
他摁着太阳穴想,得修剪修剪他们乱说话的性子了。
谢行清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玉刃单方面完爆了僖夫子,一个跟风一样使劲儿地追,一个迈着小短腿呱唧呱唧地跑,嘴里还嘟囔不清地乱叫,太无聊了。
不够。
这点子惩罚还不够。
锦鲤破开水面的薄冰时,谢行清正用指尖碾碎最后一粒鱼食。
他在鱼食上写了一道小令,吃到鱼食的锦鲤就会按令行事。
冰渣子簌簌地落进潭中,惊得鱼群四散逃窜,却有一只胆大的鎏金鲤反向跃起,不偏不倚地衔住鱼食,咕噜一吞。
下一秒,它一个鲤鱼打挺,将水花溅上了江从盏的眉骨。
“你教唆的?"
江从盏愣了一下,抹去水珠,才反应过来。
是小令。
他衣袖一转,也窜出一个小令来,却不是捆人,而是将逃跑的锦鲤倒吊半空,“欺负东道主,该罚。”
锦鲤噼里啪啦地摇头摆尾,一阵挣扎。可惜小令极其牢固,它挣扎了半天也没用。
它倒是挺仗义,整个过程都没说话,一声不吭地把谢行清瞒了下来。
"幼稚。"
谢行清朝它上方半掌的距离轻轻一弹指,替锦鲤解开了江从盏的小令。
“噗通!”
锦鲤被解救出来,掉回池子里,迅速摆着尾巴钻到了池子底下。
谢行清站起身来,心口突然一紧,脑子晕了一下,晃了晃身形。
缝合咒需要的灵气不足,根本不能有效地黏住他的魂魄。
这是刚刚的情绪波动过于激烈,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谢公子?"江从盏忽然握住他冰凉的手腕,掌心温度烫得惊人,"你的脸色比我的外袍还白。"
晨风吹过,潭面忽起涟漪,倒映出谢行清颈间蔓延的冰裂纹瓷器般的裂缝和心口慢慢晕染开的血迹。
他感觉很难站住,猛地抽回手,广袖扫落满地的晨霜:"管好你的僖夫子。"
谢行清说完就转身走了,转身时,灵气失控,霜花在足底绽开,将急匆匆追来的僖夫子们冻成了冰雕。
等僖夫子们终于摆脱了谢行清的冰冻时,看到的,就是一言不发的自家主子,跟静止了似的,盯着谢行清的厢房。
“主……主人?”僖夫子试探性地张嘴问。
“现在把药端给他,他会喝的。”江从盏把眼睛移开,对着僖夫子们扔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江从盏站在雕花的木窗旁边,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的冰裂纹。
天气很温暖,好似刚刚谢行清的冰封只是一个错觉。
正午的阳光穿透薄纱帘,在地面投下跳动的光斑。远处传来蝉鸣与鸟叫的混响,习惯了城市生活,江从盏似乎还能听到车水马龙的汽车鸣笛声,与室内博山炉升起的青烟形成了奇异的重影。
"主人,药送进去了。"僖夫子捧着描金的托盘退至阴影处,釉面斑驳的青瓷碗里,褐色的药汁泛着诡异的油膜。
江从盏包扎好手腕,瞥见僖夫子。
“有话就说。”他理了理袖子。
僖夫子眼睛提溜提溜地转着,跟主人复述刚刚谢行清喝药的经过。
谢行清半卧在墨竹席上,浅色的广袖垂落如刃。
正午强烈的阳光刺得他额角渗汗,脖颈的裂口在光线下泛着殷红色,一缕金色的灵气从伤口中探出头来,驾轻就熟地堵上伤口。
嗅到药中混杂的龙脑香与血腥气时,他胸口的伤口突然灼痛,喉间涌上浓重的铁锈味。
谢行清沉默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骨节分明的手在光斑中绷出青筋,窗外青竹的影子投影在他手背上,摇晃如碎裂的金箔。
谢行清忽然泄了力气,就好像认命了般地垂下胳膊。
药的味道极其差劲,苦辣酸涩,一股明显的铁锈味,口感跟黏胶似的,喝上一口,舌尖还有微微的麻痛感。
这不禁让人怀疑江从盏的药材到底有没有过期。
"血见愁……"他忽然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但里面掺杂了一抹不可思议,"蚤休……"
“还有什么……乌贼骨?”
他看着碗底的骨头渣子,抽搐了下嘴角。
“专挑难喝的药材来熬,你家主子倒是待我不薄。”
僖夫子诚惶诚恐地鞠躬,忙不迭地为自家主子开脱。
“谢大人别误会,这些都是极有效的止血药,滋养补气,主人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了。”
它眼睛向上瞄着谢行清,观察着他的脸色,“都是为了您的康复着想……大人消消气……”
“滋养补气?”谢行清打断它,像是听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似的,他拿起一盏清茶漱口,轻轻笑了一下。
“我倒是知道一味药材。”
谢行清慢悠悠道,“神明的精血最是滋补养气了,口感也好,你家主子怎么不用那个?”
精血,或者叫神血,是神体内特殊的液体。
滋补养气,止血生津,活死人肉白骨……作用极大,几乎是传销组织里的“华佗神药”。
像谢行清这样重的伤,用精血灌个几个月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精血数量少,且再生极慢,用多了会亏空身子的。
谢行清不过是在打趣,他清楚地知道江从盏是不可能拿珍贵的精血来给他治病的。
这个送药的僖夫子看起来唯唯诺诺的,一看就是个较真儿的主。谢行清又一想到这僖夫子是江从盏的意志化身,于是,他恶从胆边生,为难人的话信手拈来。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要喝他的神血。下次的药里没有,我就掀翻你主子这小院子。”
但僖夫子可没这么放松,本来就紧张得要死,又被谢行清一逗趣,吓得大叫一声,“啪叽”一声就直直栽倒在地上了。
“咔啦”一声,碎成渣渣了。
谢行清半卧着,手里正打量着自己的发尾,听声一抬头,难得看愣了:“……”
送药的僖夫子颤颤巍巍地把自己粘起来,迈着小碎步子走了。
也不知道它有没有那个胆子回禀江从盏。
谢行清心里不无遗憾地想,应该再给它下个小令,让它精准转达的。
它走后,很快就来了七个小小的瓷娃娃。
和跟在江从盏身边的那几个差不多,除开眉心的一点金色痣,头顶瓜皮帽,一点装饰也没有。
谢行清在心里吐槽。
制造它们的主人一定是一点审美都没有。
那群僖夫子倒是自来熟,体型看起来也更大些。
领头的俯身行礼,光洁的大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的金石之音震得梁柱微颤。
它身后六个僖夫子齐刷刷抬手弯腰,“咣当”一声也给谢行清磕了个头。
“江从盏命我们来侍奉新主。”头头伏身说道。
谢行清抬眼一撇,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
僖夫子得令,利落地起身,就自顾地收拾屋子去了。
谢行清半卧在长榻上,一只手支着头,冷冷地看着瓷娃娃忙前忙后,铺了床,擦了书柜,插了花……
僖夫子很快地干完了一切,书柜的玻璃锃明瓦亮,素净的花朵还沾着水珠,被子的云纹都保持着绝对对称。
不愧是神器,调教出的仆人也极其利落好使。
其中一个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给谢行清倒了壶热茶。
小瓷娃娃恭恭敬敬地把茶杯捧过头顶,谢行清听见声音从脚那里传上来。
很清脆,就像在敲击瓷瓶那样。
“大人请用茶,江从盏吩咐我们伺候大人平时的起居,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们哦。”
谢行清接过茶杯,没喝,放在手心里暖着。
“说什么呢!”
没等谢行清说话,另一个僖夫子突然手一抬,“咣”的一声就给了它一拳。
它两袖清风,似乎是忠心耿耿,怒道:“直呼东神江从盏的名字,难道你想要回炉重造吗!”
被打的那个小帽“哐啷”一声掉下来,在地上跟茶碟似的打转。
谢行清拿茶的手一顿,突然感觉有点好笑。
他腹诽,这俩小东西半斤八两,你不也直呼江从盏的大名了?
打人的那个瓷娃娃伸手扶了扶头顶的小帽,没再纠结直呼名讳的事情,反而是大胆地越过敬茶的僖夫子走上前来,笑地一脸谄媚:
“江从盏把我们派给您,您就是我们的主人,我们就是大人最忠诚的左膀右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它掏出袖子中的《冬月秘闻》,向前一步,压低声音诱惑地说道:“我们知道的秘密可多啦,大人想知道江从盏的秘密吗?比如说……”
锦鲤极其有灵性,它们是可以说人话的,但非必要是不说话的。
就像人非必要是不会狗叫一样。[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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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