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河镇到春山沟的中间地段,有个红砖院子,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点破旧。里面却别有洞天。
佟前把车停在门口,从后备箱里提了几个酒壶出来,说是酒壶,其实都是一些各种饮料的塑料瓶。
站在院子里喊了声有人没,不一会儿从屋里传来脚步声。
季青实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和她平时接触到的不同,那味道甜丝丝的,一点一点往鼻子里钻。
“好香。”她小声说。
“是吧。闻着甜甜的。”佟前稍微偏头对她说:“小时候这院子没有围栏,老王头天天在院子里晒酒糟,我们一群小孩儿放学的时候路过就顺他的酒糟吃,一人抓一把能从这儿吃到家里。”
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季青实看得想笑。
“好吃吗?”
“好吃啊,甜的,还有点儿酒味儿。”
季青实继续问:“酒糟晒完用来做什么呢?”
佟前刚想回答,有个苍老的声音替她说出了答案:“当然是喂猪!”
两人同时转头,看见面前一个有些驼背的老大爷,背着手从门口走出来。他脸上两道很深的法令纹,导致面相看起来过于严肃,但佟前并不在乎,笑着跟他打招呼:“老王,我来照顾你生意来了。”
老王撇了撇嘴,“小娃娃,年纪轻轻喝什么酒。”
“不是我喝,是给村里的长辈们买。开车来买东西,顺带帮他们打酒。”看见老王往屋里去,佟前示意季青实跟上。
堂屋里酒香更浓,几乎有点醉人。这里光线不错,放了几个很大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满满的玉米酒糟。佟前看见有一个没有封口,从里面抓了两三颗,然后伸向季青实。“尝尝?”
季青实看了眼前面的老王,微微摇了摇头。
“没事儿,这东西真的是喂猪的。”
季青实看着她。
佟前才发现自己这话说得不对,连忙找补:“不是我意思是说,不值钱,吃两颗也没事儿。”这东西晒干也只能当饲料,不是金贵东西,虽然小时候每次顺老王的酒糟他都追着骂,但是却从来没有真的阻止过,导致一群小孩儿根本不怕他。有时候被他当场捉获,他会一边骂一边把酒糟塞进小孩儿的口袋里。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惯跟他没大没小了。
季青实无奈地张开了手。
确实甜甜的,玉米味很淡,有股酒味儿。
唔,像酒味小零食。
老王带着两人走进后面库房,背阴的房间里放着好几个几十斤的玻璃酒桶,大桶上的龙头一开,酒香扑面而来。
佟前照着纸念斤数,老王的手很准,龙头一开一关就是一壶,误差小到可以忽略。
都装完后,佟前看着墙上挂着的证件,“你还备案登记了啊?我以为你这是三无产品呢。”
老王要是有胡子,都得气得竖起来:“谁说的,我这是正经酒厂,样样都齐全!”
“好好好。”佟前顺毛捋,“王厂长,财源广进财源广进。”
提着东西要出去时,老王叫住了他俩,自己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两个小塑料袋,装了满满两袋子酒糟递给佟前和季青实一人一包。
酒糟触手居然是温热的,老王还是那一副所有人都欠他八百万的表情:“新鲜的,拿着吃。”新鲜的酒糟口感更柔软,也更温和。
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酒糟不金贵,但是从老人手里接过来的时候还是鼻头酸酸的,佟前应了一声谢,提着酒出去了。
把东西都放好,后备箱关上,佟前轻咳一声:“季老师你在车里等我一下。”说完便转身又朝院子跑回去。
季青实看见她进了堂屋,和老王说了些什么,两人拉扯一番,最后佟前提着一大袋酒糟出来,倒进院子里的大簸箕里摊开。
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把酒糟都晒好。老王不说什么,但是跟在她身后时不时搭把手,看起来脸色柔和了很多。
老王要留她吃饭,她推了几句,说长辈们还等着。
老王瞪眼:“一顿不喝酒又死不了人,去把你那个朋友也叫来,吃饭。”
“真不了,酒可以先不喝,但是有人还等着盐炒菜呢。”
车走出很远,季青实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站在院门口的老人。
佟前瞥见她的眼神,说:“他是个独居老人,年轻的时候妻子病逝了,儿子去矿场打工遇到矿难也没了。家里就他一个人,和他酿的那些酒。”
“这样……”季青实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有些出神。
这里的人们,互相之间存在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联接,让她觉得新奇,又有些遗憾。
“……我看他那些证还挺齐全的,我觉得以后生意好了,可以从他这儿进货放在小院里卖,应该还是有人愿意尝个鲜。季老师你觉得呢?”
“可以,酒很香,肯定会畅销。”
季青实说完,看见佟前脸上乍然绽开笑容:“我也觉得,我可真是个天才。”
季青实看她笑得比外面的阳光还灿烂,心想,怎么会有人一举一动都让人开心。
车子驶过老树,从那些枝桠上垂落的红布条下穿过去,佟前放慢了速度,每到一家就喊一嗓子,让有时间的时候来取东西。
最先来的是三姑,她自己提了个竹篮子,篮子里放了个盖着瓷碗的盘子,她刚进餐厅门,佟前就迎上去往篮子里看:“三姑给我拿什么好东西了?”、
三姑虽然面上撇了撇嘴,但是眼睛里都是笑意,拉着她的手,把碗掀开,里面放着一整块煮好的腊肉,瘦肉肌理分明,肥肉晶莹剔透。
“哇,还是我三姑最疼我!”她把盘子端出来,展示给季青实看:“咱俩下午有口福了季老师。”
三姑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是谁,但依旧骄傲地挺起胸膛,夸到:“我们铜钱儿就是懂事,又有出息,看看,人又长得高,又好看……”她抓住佟前的手臂,凑近了问:“上面那家,这两天不在啊?你回来没给你煮肉吃就走啦?”
三姑家和佟前外婆家的恩怨是历史遗留问题,都是很多年前的一些家长里短导致的,好在他们没有逼迫佟前家站队,只是明里暗里地攀比。
攀比谁对佟家两兄妹更好。
佟前痛并快乐着。
“煮了煮了。三姑啊这个怎么炒啊,我拿蒜苗炒啊还是怎么?”她含糊着把话糊弄过去,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脚步声。
长辈们到齐了,佟前开始分东西。
东西不多但是很杂,舅爷自己带了称,东家两斤米西家二两盐,给老人们采购东西,必须把所有散称的东西都得再次过称,然后把钱一项一项地加起来,给他们清清楚楚地讲明白。
“苹果两斤,八块九,盐一包一块七,两包就是三块四,两条烟九十八,小面包两袋二十六,加起来就是……”
佟前一边看着购物清单,一边按着超市小票,还得在计算器上按着数字,慌乱之中不小心点到删除,只能重新开始。
“一百三十六块三,”季青实按住她的手腕,“我来吧。”
手腕上的温热触感一触即离,佟前转头看了季青实一眼,两人对视,她看到季青实的眼神示意,将手里的小票递给了她。
季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取来了纸笔,她坐在佟前旁边,佟前照着单子点东西,她就飞快地在纸上写上物品和价钱,最下面写上总价。佟前注意到她几乎没有计算的过程,单价写完总价好像顺手一样就添上了。
不愧是数学老师啊。
一家结算完,草稿纸唰地撕下来,递给老人家,“一共是四十七块六,您可以算算,”
其实这些老人,有很多对外界是有很深的戒心的,比起电子称他们更相信杆秤,比起手机计算器更相信自己一个数一个数的数,季青实的这种架势让他们感到不明觉厉,算了几次发现确实是没问题,便朝佟前竖起大拇指:“铜钱儿,你这个账房请得好,有两下子。”
“啊?”佟前尬笑,转头看向季青实,季老师这个样子……不苟言笑,下笔如神。确实是挺唬人的。
“可不嘛,我们季老师特别厉害!”
气氛一时火热,有些不急着走的,就自己找地儿坐下开始闲聊。佟前看到角落里有个背影蹲在铁皮炉子前面,一边和旁边人说话一边往炉子里放柴,这才知道昨天是谁帮她生了火。
“姑爷,您还没算吧?”
姑爷闻声起身,在身上拍了拍才走过来,布满沟壑的脸上带着憨笑:“我不着急。”
……
一切都结束后清扫战场,佟前把东西都归置好后,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既然她回来了,那让老人们走几个小时去买东西的事情她肯定做不到,但要是每次都这个阵仗,那也太累了。
得想想办法。可以跟超市走村卖货的商量,一个月多来几次,但是人家不一定愿意。
唉,要是村里有个小卖部就好了。
季青实找到纸杯,提起炉子上的茶壶帮她倒了杯水,“喝口水。”
佟前接过来放到旁边晾着,“谢谢季老师。今天要不是你,我估计弄不明白。”她捂着脸:“我还以为这事儿很简单呢。”
季青实站在她面前,低头就能看到那毛绒绒的头顶,几根头发被主人的动作挤得翘起来。
“你已经很厉害了,这些长辈都很喜欢你。”
指缝里露出一双眼睛,“真的吗?”
“当然。”
佟前眼睛亮了亮。“啊,被老师夸了,那有小红花吗?”
“没有。”
佟前瞪眼:“为什么啊?”
季青实终于没忍住伸手在那头顶上弹了一下:“因为你算数不及格。”
两人插科打诨几句,也到了该吃中午饭的时候了。佟前找了个篮子来把大家带来的东西都提进厨房里,里面甚至还有粉蒸肉,上屉热热就能吃。
季青实看着那一桌子的农家特色菜,对自己以后的生活十分有危机感:“我有理由相信学校食堂没有你做饭好吃。”
“谢谢季老师的真诚夸奖。你以后都可以来这儿吃饭嘛,反正也离得不远。不过学校食堂应该也还好,你知道吗?”她狡黠一笑:“现在小学的食堂是我哥捐的,当时他说要回馈家乡做建设,一开始我爸还以为他要修桥铺路,没想到他第一个项目就是给小学修食堂哈哈哈哈,你不知道,在那儿上学那几年真是把我俩给吃怕了。”
她和她哥小学初中都没有走出云河,直到她初三,她爸创业小有成就,才把一家子都接到省会城市去。所以她在这儿该吃的苦也是一点没少吃,对这里很有归属感。
季青实轻笑,听见佟前又说:“我挺佩服你的,季老师。虽然我觉得这儿山好水好一切都好,但是我知道对于你来说走进这座大山其实并不是唯一的选择。”她以茶代酒:“季老师,谢谢你愿意来这里。”
春山沟小学是个夹在大山深处的,学生不够百人的农村小学,从生源质量、师资力量到教学设施、学校环境,都和季青实以前的学校差远了,更何况季青实原本是打算辞职去看世界的,现在却愿意来到这里,合同一签就是三年。
“我不来,也会有别人来。”季青实这么说着,还是举起了杯子:“但既然来了,我就会尽我所能。”
来啦!单修牛马的周末就像抓不住的风,说没就没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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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个酒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