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甜品店门口分别。夜色已然浓重,街灯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定要安全到家哦!”林净用力抱了抱阮笙,又蹲下来捏捏阮曦的小脸,“曦曦,下次姐姐再带你来吃蛋糕!”
沐羚检查了一下阮曦的外套是否扣好,冷静地叮嘱:“夜间气温下降,注意保暖,避免感冒。”
郁纾的目光在阮笙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说道:“路上小心。”
阮笙牵着妹妹的手,看着同伴们关切的脸庞,心中那份温暖的充实感抵御着夜风的微凉。“嗯,你们也是。”她轻声回应。
回到那个熟悉而令人窒息的家,预料之中的低气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母亲看似随意的盘问,外公拐杖敲击地面发出的沉闷声响,都像一根根细针,刺破了她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个由蓝莓冰沙和欢声笑语构筑的、脆弱的彩色气泡。她沉默地应对着,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地压回心底,直到终于得以带着阮曦回到卧室,反锁上门,才仿佛获得了片刻的喘息。
她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她踏入家门、承受无形压力的同时,另外三个人,也在各自的空间里,心照不宣地牵挂着她的状况。
林净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在她们临时拉的小群里(当时还未正式命名)发消息:
「净说大实话」:「@全体成员笙笙和曦曦应该到家了吧?她家里……没说什么吧?我有点担心。」
沐羚很快回复,理性中透着关切:
「冷静的西瓜」:「根据阮笙描述的家庭成员行为模式概率分析,她面临询问和轻微指责的可能性高于85%。不过,她刚才在甜品店表现出的应变能力值得肯定,应对常规质询应该问题不大。」
郁纾的头像安静了几分钟,然后才弹出一条消息:
「发呆的鱼」:「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随时说话的地方。」
正是郁纾这句话,像一道光,点亮了林净的想法。
「净说大实话」:「对!我们需要一个秘密基地!一个只属于我们四个的,可以随便吐槽、分享冰沙、分担‘蓝莓冰沙’的地方!我现在就建群!」
于是,在那个夜晚,「冰沙分担联盟(4)」正式成立了。群名带着林净式的直白和她们共同的记忆,像一个温暖的承诺
指尖落下,按下“接受”按钮的瞬间,阮笙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咚咚地擂着耳膜,几乎盖过了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和妹妹平稳的呼吸。那一声虚拟的按键音,仿佛在她紧闭的世界里打开了一扇新的门,门外是未知的、带着微光的风景。
屏幕上,“接受”按钮被按下的涟漪效果无声散去。【冰沙分担联盟(4)】这个带着些许玩笑意味,却又无比确凿的群名,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赫然出现在了聊天列表的最顶端。几乎是在下一秒,几条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像几颗骤然划破夜空的、欢快的流星,瞬间点亮了这方小小的屏幕,也驱散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徘徊不定的阴霾。
「净说大实话」:「!!!!!」
「净说大实话」:「夹道欢迎!!撒花!笙笙你终于来了!我们的秘密基地终于完整了!」
「冷静的西瓜」:「信号接收。观测开始。」
「发呆的鱼」:「嗯。」
只是简单的几个字,甚至连一个完整的表情都没有,隔着冰冷坚硬的玻璃屏幕,阮笙却仿佛能清晰地看见——林净那几乎要冲破屏幕扑过来的、带着滚烫热度和毫不掩饰喜悦的笑脸;能看见沐羚推了推她那副总是泛着冷光的细边眼镜,目光冷静如同精密仪器般开始扫描分析的瞬间;以及,郁纾那一声几不可闻、却因为过于简短而显得格外沉重与清晰的回应。一股陌生的、汹涌的热流,猝不及防地从心口炸开,顺着四肢百骸急速蔓延开,迅速驱散了指尖因长久紧张和隐秘期待而残留的冰凉湿意。她下意识地蜷起微微颤抖的手指,指尖紧紧抵着因长时间握持而变得微热的手机背面,一种奇异的、宛如在荒芜心原上突然拥有了一座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机勃勃的秘密花园般的充实与安稳感,凶猛地涨满了整个胸口,甚至让她因这过于饱满的情绪而感到一丝轻微的、幸福的窒息。
她深深地低下头,额前细碎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无法自控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弧度的嘴角,正斟酌着要回复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此刻在心口翻腾冲撞着的、混杂着巨大羞涩与更巨大喜悦的复杂情绪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笙笙,”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试图不惊扰她睡眠的温柔,但那层温柔的薄纱之下,是阮笙熟悉到骨髓里的、无处不在的审视与永不松懈的关切,“很晚了,早点休息,别玩手机了。”
那声音像一张早已编织好的、无比柔软的网,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覆盖下来,试图将她重新拉回那个被设定好一切、不容有半分偏离的轨道。阮笙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拇指迅速而用力地按下了手机侧面的锁屏键。
“咔哒。”
屏幕瞬间变得漆黑,像一只骤然合拢的、决心守护内里柔软珍珠的坚硬蚌壳,只在视网膜上残留着短暂跳跃的光斑,映出她自己那双还带着些许未褪的慌张、却又异常明亮坚定的眼睛。
“知道了,妈。”她扬声应道,声音尽量维持着平稳无波,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仿佛刚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惺忪鼻音,“这就睡。”
门外沉默了几秒,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母亲在门外侧耳倾听房内细微动静的、无声的压力。阮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狂跳的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刻意放缓了搏动。然而,预想中母亲离去时拖鞋摩擦地面的脚步声并未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让她全身血液瞬间凝固的“咔哒”声。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沉甸甸地坠入冰窟。
母亲竟然没有离开!她悄悄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正无声无息地站在那片浓稠的阴影里,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哨兵,静静地、专注地观察着她。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清晰的眼睛,如同两台功率全开的探照灯,冰冷的光束扫过她被手机屏幕微光掠过、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敛所有生动神情的脸颊,扫过她因紧张而略显僵硬的单薄肩线,以及那紧紧握着手机、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的右手。
阮笙几乎是凭着在长期“监管”下练就的生存本能,拇指在已然漆黑的屏幕上一划,迅速点亮,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精准地点开了事先准备好的、图标朴素的学习软件——一个英语听力APP。枕边缠绕的耳机线被她手忙脚乱地捋顺,略显仓促地塞进耳朵,里面立刻传来字正腔圆、语调平稳的英式发音,正一板一眼地讨论着伦敦多变的天气。她同时将手机屏幕小心翼翼地侧了侧,让那冷白的光线更能清晰地照见自己此刻“专注”而“疲惫”的侧脸轮廓。心脏在胸腔里失了控般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隐秘的疼痛。
门口的母亲,就那样静静地、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足足有七八秒。那目光沉甸甸的,如有实质,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背影压垮。终于,母亲似乎从她这无可指摘的“学习”姿态中,确认了她只是在利用睡前时间进行“有益的”充电,而非进行任何“无谓的”社交或娱乐,这才用几乎只剩下气音的、极轻的声音说:“曦曦都睡着了,你别吵到她,自己也快点睡。” 然后,那扇门被重新轻轻地合上,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对峙从未发生。
阮笙维持着那个僵硬而专注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塑,直到门外母亲轻柔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猛地松懈下来,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力气,软软地靠在了冰凉的床头。直到这时,她才惊觉,自己的后背早已在刚才那短暂的十几秒里,惊出了一层细密黏腻的冷汗。那种无孔不入的、被时刻监视着的,毫无**与信任可言的感觉,像无数条冰冷滑腻的藤蔓,从黑暗的角落里悄然伸出,缠绕上她的脖颈,勒得她眼眶发酸,几乎无法呼吸。她张大嘴巴,连续深吸了好几口带着妹妹奶香的、温暖的空气,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翻涌的哽咽与一股无名火般的愤怒。
也就在这时,原本在她身边蜷缩着熟睡的阮曦,似乎被刚才那细微的动静惊扰,迷迷糊糊地动了一下,一只温热柔软的小手无意识地从被窝里伸出来,摸索着,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睡衣衣角,用小动物般的鼻音嘟囔着:“姐姐……冷……”
阮笙那颗被冰封刺痛的心,瞬间被这纯粹的依赖和温暖融化成了一汪春水。她立刻关掉耳机里那吵闹而虚伪的英语听力,近乎粗暴地摘下那根象征着“乖巧”与“顺从”的耳机线,迅速侧过身,将妹妹那团柔软而温暖的小身体整个儿、紧紧地搂进自己怀里。“嗯,姐姐在。”她低声安抚着,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褪的沙哑,用下巴轻轻蹭着妹妹头顶带着淡淡草莓甜香和孩童特有奶味的柔软发丝。阮曦在她令人安心的怀抱里满足地蹭了蹭,小脑袋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呼吸很快又重新变得均匀而绵长。
母亲的怀疑与审视,妹妹的全然信赖与毫无保留的依赖,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温度在她心中激烈地碰撞、交织着。她重新拿起那部仿佛还残留着惊心动魄余温的手机,屏幕的光亮再次倔强地驱散了床头一角浓重的黑暗。她点开那个承载着她所有反抗与希望的群聊,林净和沐羚已经就“深夜放毒——夜宵到底该吃甜的还是咸的”这个毫无意义却又充满生活气息的话题,进行了一番唇枪舌剑的斗嘴,而郁纾,则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沉默,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却意义非凡的群名,心中翻涌的委屈与刚刚获得的、微弱却坚韧的力量感复杂地交织着。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仪式感,在输入框里键入:
「笙」:「我来了。(一个害羞地捂着脸的兔子表情)」
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一种奇妙的、如同漂泊许久的船只终于找到港湾的归属感,沉甸甸地、温暖地落到了实处。
「净说大实话」:「!!!活的笙笙!快!抓住她!@笙 快改备注!我们要保持抽象的队形!(狞笑.jpg)」
「净说大实话」已将「笙」的群昵称改为「悲伤土豆饼」
「冷静的西瓜」:「……我拒绝。我的美学和逻辑都不允许我变成一个‘发光水母’或者‘沉默的石头’之类的生物。」
「净说大实话」:「@冷静的西瓜 你那个‘冷静的西瓜’本身就够抽象了好不好!充满了矛盾的张力!你看人家郁纾多自觉!」
「发呆的鱼」已将群昵称改为「发呆的鱼」
「净说大实话」:「哈哈哈!‘发呆的鱼’!这个好!完美符合人设!@冷静的西瓜 到你了,别想跑!西瓜!」
「冷静的西瓜」:「……(经过0.5秒的挣扎)行吧。但‘西瓜’至少是具象的、可食用的,比‘水母’好。」
「净说大实话」:「耶!统一战线达成!等等,你们都换了,我怎么办?我这个群主是不是也得表示表示?」
「发呆的鱼」:「你不用。」
「冷静的西瓜」:「@净说大实话 你是群秩序的缔造者与噪音的主要来源,保持‘净说大实话’的本色就好。毕竟,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最抽象的昵称。」
「净说大实话」:「有道理!本群主就是定海神针!好了,@悲伤土豆饼 欢迎来到抽象派幼稚园大班!」
阮笙看着自己那个莫名带着点可怜又可爱的「悲伤土豆饼」的昵称,以及群里因为这波改名而瞬间变得奇奇怪怪、充满无厘头色彩的画风——「净说大实话」、「冷静的西瓜」、「发呆的鱼」——那种初来乍到的陌生感里,不由自主地掺杂了一丝想笑的冲动。她看着林净和沐羚这熟稔到仿佛演练过千百遍的互怼模式,默默地、带着点认命又觉得有趣的心情,接受了自己这个全新的、带着食物香气和淡淡忧伤的网络身份。
「悲伤土豆饼」:「……谢谢。(一个腼腆微笑的表情)」
「净说大实话」:「看到没看到没!所以笙笙,刚才回家……战况如何?有没有新的‘蓝莓冰沙’需要姐妹们帮忙分担一下?(探头探脑.jpg)**
这个看似随意的问题,像一根细小的、却无比精准的针,轻轻刺破了刚才群里欢乐而抽象的气泡。客厅里与母亲那不动声色、暗流汹涌的周旋,书房门口外公那淬了冰的、直戳心窝的指责话语,以及母亲刚刚那如同幽灵般在门缝后凝视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目光……所有那些沉重的、黏稠的、几乎无法用语言清晰描述的情绪和压力,再次清晰地浮现于脑海,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她的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方停顿了片刻,悬而未决。那些复杂的心事,该如何启齿?又如何能用这轻飘飘的、由文字和表情符号构成的数字信号来承载其千钧重量?
她打了几个字,又皱着眉逐一删掉。如此反复几次,内心的挣扎几乎要溢出屏幕,最终,她只发送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轻飘飘的话:
「悲伤土豆饼」:「还好。老样子。」
这话语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净说大实话」:「(一个用力的、毛茸茸的拥抱.jpg)懂了。不想说就不说!但记得我们‘冰沙分担联盟’的宪法第一条哦!有事吱声,有冰沙一起分担!」
「冷静的西瓜」:「从心理学和系统运维角度而言,情绪垃圾若不能得到及时清理与疏导,会持续占用大量心理内存,影响核心程序的运行效率。就像我家,明明是他们自己能为晚上吃什么这种小事吵得天翻地覆,最后却总能将矛头转向我,总结为是我太敏感、想太多。」
「发呆的鱼」:「阮笙。」
郁纾忽然在群里直接@了她,打断了林净即将开始的刷屏式关怀。
「发呆的鱼」:「你喜欢什么歌?」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兀,与之前所有的对话内容都毫无关联,带着一种典型的、郁纾式的、不循常理的直接与跳跃。群里静默了一瞬,连最闹腾的林净都暂时停下了准备敲击键盘的手指。
阮笙握着手机,彻底愣住了。喜欢什么歌?这是一个太久远,也太奢侈的问题。她的生活早已被无尽的习题、大大小小的考试、母亲事无巨细的要求和那些必须遵守的“规矩”填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耳机里常年流淌的不是枯燥的英语听力,就是被允许播放的、不会引起任何情绪波动的纯音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什么明确的“喜欢”可言了。她努力在贫瘠的记忆库和情感体验里搜寻着,一个模糊的旋律和一个同样模糊的歌名,如同沉在水底的碎片,缓缓浮了上来。那似乎是很久以前,在一个无所事事的、被允许放空的周末午后,从街边某个不起眼的小店里偶然飘进耳朵的,歌声里有一种让她感到莫名平静的、历经世事的沧桑与温柔。
她老实地、带着点不确定地回答:
「悲伤土豆饼」:「《兴(心)许百年》……好像叫这个。记不太清了。」
「发呆的鱼」:「现在有耳机吗?」
「悲伤土豆饼」:「有。(附上一张耳机线的照片)」
「发呆的鱼」:「戴上。等我几分钟。」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郁纾的头像迅速暗了下去,显示离开。阮笙虽不明所以,心头却萦绕着一股奇异的、被牵引着的期待感。她顺从地将耳机重新塞好,冰凉的塑料外壳贴着温热的耳廓,一种隐秘的、仿佛即将接收某种重要讯号的仪式感在心口弥漫开来,暂时冲淡了之前淤积的窒息与无力。群里的林净显然已经按捺不住她的好奇心。
「净说大实话」:「???几个意思?@发呆的鱼 鱼鱼你要给我们家新来的土豆饼开什么独家小灶?是什么神秘任务吗?我也要听!我也要参加!」
「冷静的西瓜」:「@净说大实话 客观分析,以你目前几乎要从屏幕里溢出来的音量和能量级,你需要的不是新歌,而是一副高效的降噪耳塞。」
「净说大实话」:「@冷静的西瓜 要你管啊科学怪人!我这是对未知领域保持旺盛好奇心的探索精神!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冷静的西瓜」:「哦。看来‘行走的表情包兼噪音发生器’这个称号非你莫属了。」
「净说大实话」:「@冷静的西瓜 你才是‘没有感情的答题机器’加‘话题终结者’!」
阮笙看着屏幕上林净和沐羚这几乎成为日常的、充满火药味却又透着无比熟稔亲密的斗嘴,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掌心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不是群聊,而是郁纾的私信对话框。一个没有任何封面的、纯黑色的音频文件,安静地躺在对话框的最下方,下面附着一行简洁到极致的字:
「发呆的鱼」:「给你。」
阮笙的眼睫猛地一颤,像受惊的蝶翼。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未褪的紧张和新的、莫名的激动,轻轻点开了那个文件。
耳机里,先是一段极其短暂细微的、仿佛设备启动或调整姿势带来的环境噪音,随即,清冽而干净的钢琴前奏如同月光下解冻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流淌出来。音符很简单,旋律也并不复杂,却被弹奏得异常认真、专注,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真实的、轻微的钢琴踏板被踩下又抬起的机械声,以及演奏者偶尔变换指法时,指尖与琴键摩擦产生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接着,郁纾的声音响起了。
那不是专业歌手的嗓音,没有繁复华丽的演唱技巧,却清澈得像刚刚融化的、浸过雪山的溪水,带着她特有的、略微偏低的、冷静的音质。她唱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仿佛不是在表演,而是在进行一场郑重的、私密的诉说,一种跨越了数字信号与冰冷屏幕的、纯粹的分享。正是那首《兴许百年》,却被她演绎出了一种不同于原唱的味道,少了几分阅尽千帆的沧桑,多了几分属于少女的、安静的、仿佛能穿越漫长时光的温柔与笃定。
那清澈的、带着微凉质感的声音,像一只无形却无比温柔的手,轻轻地、耐心地抚平着她内心被母亲审视目光割出的细小毛刺与伤痕,将她从那个令人窒息的无形牢笼与监视感中,温柔而坚定地打捞出来。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完全沉浸在这份独一无二的、只为她一人响起的歌声里,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在耳畔缓缓消散,只剩下细微的、如同雪花落地般的电流沙沙声,她还久久地、不愿从那个被音乐构筑的、安全而纯净的结界里回过神来。
心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被深刻理解的巨大慰藉,有收到如此珍贵礼物的巨大欣喜,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隐秘的悸动,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她点开表情包,指尖滑动屏幕,翻找了许久,那些可爱的、搞笑的、夸张的动态表情,在此刻似乎都显得过于轻浮,不够郑重,无法承载她此刻心中沉甸甸的分量。最后,她的指尖停留在了一个简洁的、却仿佛蕴含着无限深意的表情上——那是一颗微微发着柔和白光、正在安静侧耳聆听的星星。她轻轻点击,发送了过去。
「悲伤土豆饼」:「(聆听的星星.jpg)
几乎是同一时刻,沉寂了片刻的群聊图标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带着林净式特有的、不依不饶的热闹。
「净说大实话」:「@悲伤土豆饼 @发呆的鱼 你俩偷偷摸摸背着我这个群主干嘛呢!有什么好东西是我这个尊贵的联盟创始人不能听的!快从实招来!(叉腰.jpg)」
「冷静的西瓜」:「根据能量守恒与噪音传播定律,某处突然降临的寂静,必然需要另一处等量的喧嚣来维持宇宙平衡。@净说大实话 毫无疑问,你就是那个不可或缺的喧嚣源头。」
「净说大实话」:「@冷静的西瓜 呸!你这是**裸的诽谤!毫无科学依据!你这个冷酷无情的答题机器!」
阮笙看着群里快要刷屏的追问和两人熟悉的斗嘴,脸颊微微发烫,正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甜蜜的“盘问”时,郁纾那沉寂的头像适时地亮起,在群里言简意赅地回复了一句:
「发呆的鱼」:「在问一道数学题。」
这个谎撒得如此自然流畅,天衣无缝,又如此完美地符合她们在老师和家长眼中那“勤奋好学”、“心无旁骛”的优秀学生表象。阮笙看着屏幕上那行冷静的文字,心里蓦地涌起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做坏事未被抓包的刺激感与共享秘密的甜蜜感的复杂情绪。她也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了一条。
「悲伤土豆饼」:「嗯,是上次月考的数学压轴题,有点难。」
「净说大实话」:「切——!搞学习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浪费感情!散了散了!(嫌弃摆手.gif)**
「冷静的西瓜」:「(一个表示怀疑但看破不说破的微妙表情.jpg)**
就在阮笙以为这场小小的风波已经成功蒙混过关,暗自松了一口气时,郁纾的私信对话框再次闪烁起来,像夜空中一颗固执地眨着眼睛的星星。
「发呆的鱼」:「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阮笙的心跳,因为屏幕上这短短的一行字,彻底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是要补偿般地、更加剧烈地鼓动起来。她紧紧握住手机,仿佛握住了那个正在散发着柔和微光的、名为“秘密”的星星,也握住了那份独属于她们两人的、无需言说的默契与联结。
阮笙的意识终于在歌声的温柔余韵与妹妹均匀沉稳的呼吸声中,渐渐变得模糊,沉向睡眠的深海。在彻底被睡意淹没、失去清醒思考能力的前一秒,她涣散的目光最后瞥见的,是林净在群里发出的一句看似随意、却带着不易察觉失落的抱怨:「唉,刚又被念了,说我就知道傻玩傻乐,一点正形都没有,以后能有什么出息?真烦。」
这句带着委屈和淡淡不满的话语,像一颗小石子,在她昏沉的意识海洋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涟漪。原来,那个看似永远被阳光笼罩、活力多到用不完的林净,她那色彩明快的世界里,也同样有着不为人知的、不被理解的烦恼与沉重。
这个无意间的发现,让她在彻底坠入梦境之前,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共鸣与联结感。她模糊地想,既然连太阳般耀眼的林净都无法避免……那么,她这颗总是沉浸在阴郁水汽里的“悲伤土豆饼”,是不是……也可以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试着鼓起勇气,向这片小小的、温暖的“象限”,多说一点点关于自己的、真实的阴影呢?
她抱紧了怀里睡得香甜、浑身散发着暖意的妹妹,感受着这小小的、密闭的房间里,同时拥有的踏实的、令人安心的温暖与内心深处那份悸动的、闪烁着微光的希望。门外的世界或许依旧冰冷而布满审视的荆棘,但在此刻,她似乎真的拥有了足以抵御这一切的、由理解、秘密与共享的脆弱共同编织而成的柔软铠甲。冰沙联盟,不再只是一个群名,而是深夜里,照进她荒芜心原的,第一束真实而温暖的微光。
阮笙后来在郁纾的钢琴上看到那首《心许百年》的乐谱,边角已经微微起毛。最后一页用铅笔写着:“给一个总是忘记自己声音很好听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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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聆听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