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水静静流淌,偶尔有萤火虫掠过水面,照得流萤潋滟。一阵潺潺的水声,一个人形从河心出露,那人出水后顺势仰浮在水上,脚下轻轻拨动,向岸边滑去。
他的手里一左一右擎着两样发光的东西,其中一块镜状物上,是一个女孩站在桥上灿烂地笑。他看到她对他笑,就对她也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女孩似乎没有变化,他意识到那是静止的画面。镜状物突然暗了,变成了黑石一块,他的笑容消失……
两只白鹭游过来对他鸣了两声,他收好东西,迅速上了岸。
……
仆人领江灼往东,走在两边都是柳树的石板路上,直到路尽头的一处神庙。庙里案台上点着灯,供奉着玄鸟雕像和祖先灵牌。
仆人推开神庙西厢门,点燃铜台上的灯芯,说:“贞人请稍作休息,小人先去打扫。”
房间不大,铺着木板,挂着竹帘,古朴的木榻衣架案几浴桶等俱全,这是专门的客房。江灼抹了床板上的灰尘,看来许久没人住过了。她随手操起桌上的一块抹布。
“贞人怎么动手干活呢?快快停下,这些粗活让小人干。”女仆提着桶水进门,见状放下水桶,来取江灼的抹布。
“没关系,我闲着也是闲着。”江灼不以为然。仆人却越发惊恐,说:“贞人不可,殿下知道了一定会怪罪小人照顾不周的。”见仆人执意,她只得把抹布给她。
江灼实在无聊,便又拿起扫帚。
“等等,贞人你?”仆人又来阻拦。
“嘘,没事,殿下若怪罪你,你就说我愿意。”江灼示意分工干活。
仆人拗不过她,就不再阻拦。
两个人很快把屋子打扫完。仆人的不安减少许多。江灼觉得应该以平等的方式对待她,众生平等,这是现代人与身俱来的素质。况且,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有些事还得向她打听。
江灼:“你叫什么?”
仆人:“小人叫采桑。”
江灼:“采桑,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小人了,称名或者“我”。”
采桑:“这可使不得,小人从没在主人和宾客面前称过小人以外的称呼。”
江灼:“在我面前可以,我又不会对外人说。”
采桑:“那,小人遵命。”她脸一红。
江灼:“看,又说“小人”了?”
采桑:“奥,是采桑遵命。”
采桑从柜子取出床垫和褥子铺床,“这些都是干净用具,贞人请放心使用。”
江灼:“好的,谢谢。”
采桑对“谢谢”两个字受宠若惊,“不,不用谢……贞人需要沐浴吗?”
“沐浴?好啊。”江灼正想把白天掉河里的自己好好洗一洗。
采桑:“采桑去给贞人打热水。”
江灼:“去哪儿打?我和你一起。”
“回贞人,是厨房。”
厨房在神庙南边,入夜了,里面还有人在干活,水汽混合木炭味往外飘散。
她们下到地坑红泥筑的灶台前,灶火上烧着青铜大圆鼎,烧火的男仆翻开巨大的木锅盖,锅里热水呼噜噜沸腾,蒸汽弥漫至上空。
采桑把热水舀进木桶,和江灼一人两桶,拎到厢房,然后又去厨房,如此三遍。采桑不让江灼亲自提桶,但拗不过她的坚持。
几轮下来,江灼觉得胳膊酸。
采桑看江灼揉胳膊,说:“贞人累了请快歇下,剩下的水采桑来提。”
“我还行。”她心想这就相当于在健身房撸铁,单纯提那两桶水不沉,只是还要提着水走这么远的路。
采桑憋了半天的疑惑,问:“采桑不懂,贞人为何非要做这下人的活?”
江灼:“什么下人不下人的,在我这没有下人。”而且,初来乍到四处逛逛也是必要的。
采桑:“采桑谢贞人体谅,”她忍不住把话说完,“贞人虽然把自己包裹在黑衣里,但遮不住容颜出色…贞人出身定然是个贵族,和我们这些下等人不同,下等人的活计还是让下人来做。”
江灼:“我不是贵族,不许再有异议了,来吧该打凉水了,水井在哪?”
采桑:“……诺。”
江灼和采桑来到一口大圆井边,井口足有一米之宽,借力杠杆和木滑轮,手摇式升井。水桶与绳摩擦声,与井壁碰撞声,水珠散落声汇成交响,水井放大了它们的音效,这就是穿越的乐趣,可以亲眼见证老物件的魅力。
江灼:“好听。”
采桑:“贞人说话的声音,比那水井更好听。”
江灼回之一笑,正好有个问题。
江灼:“采桑,我说的话你都能听懂吗?”
她是穿越来的,说的是普通话,采桑说文言白话,她居然听得懂古人的话,不知古人是否同感?
采桑:“贞人说的虽不是官话,但采桑能听懂。”
古代贵族男子才有受教育的机会,说简洁优雅的文言白话。而奴仆和女子包括很多贵族女子,都不太有这个机会。至于大家沟通起来为何问题不大,江灼觉得可能是因为她受过教育,且汉语有同源性。她本来想着穿越到这个时代,要学点古代汉语甚至甲骨文,现在看来,暂无必要。
江灼:“那就好。”
所有的热水和凉水准备完毕,江灼关好厢房的门,准备沐浴。钻进浴桶那一刻,她的疲惫终于得到缓解。她想起了在现代的家,只需轻启把手42℃的热水就会自动流出。
现在洗个澡都这么辛苦,欲哭无泪。
舒舒服服洗完澡,她正要起身出水时,敲门声响起,采桑急促地说:“贞人,王子妃来了。”
她半夜来做什么?什么事这么急?江灼又钻进浴桶,就这样见她吧。
媛几带侍女不顾采桑劝阻,直接闯进厢房,她看到江灼先是吃了一惊,而后顿了顿嗓,故做姿态,不紧不慢绕浴桶走了一圈,随手撩起水花。
媛几:“洗干净了?倒也是个美人,不过我告诉你,你可不要打我夫君的主意。”
江灼觉得她突然闯进来,又撩水洒她,很没礼貌,心里反感,她推开媛几的手,问:“这么晚了,你来就为说这个?”
这个?媛几所谓夫君的问题,江灼不想回答,根本没想过,更不值得提,提了好像会与什么难缠的人纠缠上一般,伤神。
媛几此行皆因晚上睡不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她夫君找了个女贞人!那怎么能行?他可以找男贞人啊!她想试试这女人到底有没有本事,现在就要试!
媛几命侍女掏出一片巴掌大的龟甲,递给江灼,说:“请贞人灼为本宫占卜。”
“我不会。”江灼淡淡瞥了一眼龟甲。
这是实话。一来她确实不会用龟甲,二来她知道媛几故意针对她,不想配合。
“你!”媛几变脸,但很快又缓和了,她掏出一片布帛,指着上面的文字问她:“那你可会读写?”
江灼:“不会。”
这也是实话。文字虽说象形,但总不能全靠猜吧,那不得露馅了?她收回了之前的想法,甲骨文,古汉语还是有必要学的。
“江灼,你既不会占卜,又不会读写,还当什么贞人?你该不会是个文盲吧?你是冒充的,来王子府干什么?混吃混喝?”媛几轻蔑道。
“你说谁文盲啊?你才是文盲呢!我一楚人为什么要会你商文字?秦始皇还没统一全国呢,我不会读写你们的文字不很正常嘛?那我问你,你会楚文字吗?肯定不会吧!那你有没有上过学呢?也没有,是吧?”江灼忍不住了,一怒之下还击。
媛几被怼地脸红说不出话,她想起小时候师傅来给男童们上课,她就只想出去玩儿。
媛几:“那好,我问个简单的,今夕是何夕?”
江灼沉默,这会真不知道。
媛几:“你不会说楚地历法也和我朝不同吧?我可记得,每年冬至楚君都会派人来请求我王授时的。”
“呵呵呵呵。”媛几等不到她的回答,终于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眼神充满胜者的嘲讽,连带她的侍女也是同样眼神。
“告辞。”
媛几大步走出了厢房,侍女收起甲骨和布帛跟了出去。媛几得意了,今夜便安稳了。
可江灼不安稳了。她把身子整个儿沉进水里,“天干地支”在脑子里像一团毛线球在打架。
什么来着?
天干地支,小心火烛…
不不不,怎么打起更来了?
重来:天干地支,甲乙丙丁,子丑寅卯…
“采桑!”她朝门外喊。
“贞人请吩咐。”采桑应道。
“帮我拿几节木炭来。”
“是。”
江灼出水,随便翻出一条床单裹住自己,凑合穿吧,穿越地匆忙没带换洗衣服。
采桑取来木炭,江灼在桌上用木炭写画。
“贞人,小心着凉。”采桑拿干燥的软布替她吸头发上的水,顺带瞧一眼桌面,是她看不懂的文字,便不再关注。
“子渔生于丁酉年,今年十六岁,那今年是……癸丑年?现在是五月?商人以地支纪月,五月为巳月……”她想向采桑验证一下。
“采桑,今年是那一个干支年?”没人回答,采桑出门倒洗澡水了。
算了半天,她的眼皮开始打架,太困了,睡吧,她裹着床单爬进被窝。
咚咚咚——
没睡多久,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这一夜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