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明日嫁女,今日亲邻来添妆。
前院堆满了箱笼挑担,件件披红挂绸,各院各屋的廊柱上也都装饰了大红绸布,喜气四溢。
府上人来人往,侍女小厮穿梭往来,接礼、端茶秩序分明,当家夫人薛氏热络地招呼。
都是至亲相熟的夫人们,简单打过招呼后,在丫鬟的带引下先往待嫁娘子住的冠中院去。
正值仲秋,冠中院里的几棵桂花树开得热闹,芬芳馥郁。
桌上已摆了好些份添妆礼,屋中人声如潮,笑语喧哗。
徐少君盛装迎送,应酬得越久,越觉烦躁,心口闷闷的十分难受,但她腰背依旧挺直不见懈怠,脸上浮着浅淡得体的笑意,唇角微微扬起。
徐府共三位小姐,只这位三小姐最出色,从小玉雪可爱,更兼才名在外,从未见出其右者。
不少夫人好几年没见过她,都说比三年前及笄时高了一些,圆润了一些,更加明艳了,眉目如画,肤光胜雪。
行止如云映水,辞气似玉生烟,从前谁没猜过,才貌兼具、家世显贵的少君会配给怎样的天之骄子。
“好孩子,皇后娘娘亲自给你指的婚事,既选了你,必是看中你的人品、才情、家世。姑爷家世清正,好在前头没有儿女,此番出阁,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正室夫人。”
按惯例,每位夫人赠送礼物时必要教诲一番,到她这儿,全是安慰之言。
其他夫人也说些“他年纪大些,更懂得珍惜,你二人相敬如宾,相互扶持,日子只会越过越安稳顺遂”这样的话。
听着都是安慰的好话,却处处都指向她所嫁的夫君年纪大,成过婚,没文化这几点。
她的婚事,不是她所求,亦不是她所愿。
对方要家世无家世,非世代簪缨之族,也非望族,父母亲族皆亡,孑然一身;要学识无学识,泥腿子出身,胸无点墨,大她十岁,是个武夫。
不单她觉得不满意,每一个来送恭喜的夫人,哪一个又从心底里觉得她与那人正堪配呢。
纵她徐少君年少成名,才冠京都又如何,最终还不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哎哟,快瞧瞧这是谁家小娘子,通身的气派都不一样了!如今该叫解元娘子了,给解元娘子道喜!”
夫人们见了她的二堂姐,眼中的热切可是真心实意的,从“解元娘子”恭维到来年会试“连捷”,“进士夫人”“翰林夫人”都喊出来了。
“我的儿,你呀,就是有大福气的命格,旺夫旺家,咱们以后,可都指着二姑爷光耀门楣呢!”
徐家诗书世家,门生遍地,前几年出了一个太子少师,一个内阁大学士,荣耀无双,几时要指着一个举人光耀门楣。
可世事就这么难测。
三年的时间,从旧朝换新朝,天地日月变色,徐家的门梁塌了二处,差点衰败,二堂姐的婚事反而机缘巧合、看似稳当地撑了下来。
二堂姐出孝不久后,就是三个月前,成婚了。
嫁的是年少便有意的人。
这位二姐夫早年进学,饱读诗书,十天前,本朝首次科考乡试文榜刚发布,京都头名便是他。
同样是徐家女儿,单单只她不得顺遂。
人人羡慕二堂姐的福气,所谓的福气,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徐少君绞紧手中帕子,脸上的笑终于撑不住,变得十分僵硬。
“夫人这话,听得真是情真意切啊!怎么,是府上有什么难处,还是家里哪位不成器的子侄惹夫人烦心,想将来求王进士王翰林帮着递个折子、写个状子,或者讨个前程?”
目光变冷,话中带刺。
向来高傲的三小姐,嘴也是不饶人的。
屋中气氛骤凝。
在她的大日子里,给她心里添堵,忘记避着点了,惹着少君了吧?
几位站在徐香君身边的夫人多少有点尴尬。
二堂姐徐香君连忙解围:“几位夫人说笑呢,少君你别跟着打趣了。各位夫人,随我到前头坐席吧。”
她邀人走,屋中的夫人们心领神会,互相使眼色,三三两两说笑着出去了。
刚好撞上徐少君邪火的张夫人面上可挂不住,她拔高了声音道:“听说那韩将军北征回京的接风宴上,与一人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还掀了桌子,脾性暴烈,不好相处,先前我还为你担心,倒忘了你牙尖嘴利,吃不了亏,纵然他将人——”
剩下的话,被她身边的一位罗姓夫人暗中掐了一把,没有蹦出来。
“牙尖嘴利?夫人这话,少君可不敢当。”
徐少君优雅地掩唇轻笑,目似寒冰:“我不过是心眼明亮,又恰巧生了一张不肯装聋作哑的嘴罢了,夫人想听我说道说道吗?”
她意有所指,故意停顿,欣赏她的脸色。
想到徐府夹着尾巴做人的这三年,他们张家避之如蛇蝎,如今瞧着势头起重新来攀交,不知道这丫头嘴中会说出来什么,罗夫人不想把场面弄难堪。
“府上二姑爷才刚中举,即便将来一路折桂留京任官,也比不上三姑爷如今的荣耀,还是少君福气更大。心量大的人,福气才更大不是,我们今儿就是来沾沾喜气福气的……”
入翰林做京官,也不过四五品,徐少君将嫁之人,任大都督府佥事,从三品。
虽是武将,却是新帝新后都看中的人,前程广大,得罪她干啥。
罗夫人一行赔着笑,一行拉着张夫人走了。
屋中院中很快散了个精光。
人都走了,气也撒了,徐少君才终于觉得胸中通畅一点。
哦,还剩一位少女磨磨蹭蹭不愿离去。
徐少君扫她一眼,这是四姨母之女纪兰璧,杏眼薄唇,颧骨微高,十五六岁年纪,穿着藕荷色的裙儿,大红色掐牙背心,双眼亮晶晶地瞧着她,似是有话要说。
徐少君冷着脸,给自己倒了杯茶。
纪兰璧蹑手蹑脚地凑上前来,“好姐姐,她们终于都走了。”
徐少君:“你干什么,跟做贼似的。”
纪兰璧掏出一个荷包,放在桌上,“给你的添妆之礼。”
“送个荷包还鬼鬼祟祟的。”
“我三哥送的。”
纪兰璧口中的三哥不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是她伯父家的,堂哥,纪云从。
徐少君心口猛跳。
荷包十分精巧,云烟如意五彩绣,里头装了两颗硕大的东珠。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四姨母夫家的侄子,满腹诗书,温文尔雅,徐少君去纪府做客时与他见过两回。
冬日围炉时对诗赋,二人无穷无尽,春日赏花时兴发,也曾共作过一幅画。
曾四姨母想撮合他二人,无奈战事起,时局动乱,人心惶惶,没了下文。
新朝建立后,又没人敢再来往。
“这次三哥在祖籍参加乡试,也中了解元。马上来京都准备来年会试。好姐姐,你的婚事怎么就不能等一等呢。”
纪兰璧惋惜:“你们多登对,在家中都行三,一个生得俊一个生得美,又谈得来,赋诗作画心有灵犀一点通,怎么就不能成为一段佳话。”
眼皮瞬间似染了桃粉,喉头酸涩,徐少君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时机总是错了。
“那泥腿子将军怎么懂得你的好,焚琴煮鹤之人,哪个懂怜香惜玉,好姐姐,你真的就这么甘心嫁给他?”
犹记得纪哥哥听懂她的诗后,带着一群姐妹雪中寻梅,取梅雪煮茶的雅趣。
这种温柔小意武夫不懂,这种人生诗意武夫怎懂。
怎么甘心呢,徐少君不甘心啊,可有什么办法。
纪兰璧抓住她的手,怂恿道:“你有想过逃吗?”
水润黑亮的眸子直视过来,“这话,是你想说的,还是他教你说的?”
合该诛心。
纪兰璧被她的目光牢牢攫住,说不出话来。
“我这桩婚事,皇后娘娘指婚,礼部尚书为媒,父母之命,不管是你还是他,教唆我忤逆犯上,僭越礼法,祸乱纲常,罪可诛三族。纪兰璧,为何要陷我于不义,毁我徐氏百年清誉,妄图灭我徐氏满门?你可知,拐带官眷者,凌迟,从犯枭首示众?”
声如碎玉,字字凿进骨缝。
“我不是,我没有……”纪兰璧惨白着脸,发不出一声辩驳,她只想逃。
“慢着。”徐少君将荷包与明珠还给她,“拿回去。”
来携女儿去席上谢妆,听到谈话的薛氏以手掩唇,泣不成声。
薛氏生了三子一女,女儿玉雪聪明,她最偏爱她。
粉雕玉琢的女儿,从小就聪慧伶俐,十来岁便以一篇杂兴赋名动京城,公爹赞她不输男儿,曾许诺让她亲自挑选夫婿。
女儿的闺房,墙根摆了好几个箱子,装的都是书籍。
墙上挂的是她自己画的画、写的字,当中一张花梨木大书案,上头满满当当挂着写字画画用的各种笔……
琴棋书画样样出色,她的女儿,当配得上世上最好的男儿。
可偏偏,天意弄人,将她配给一个不通文墨的大龄鳏夫。
偏偏,徐家的起复,系于一个闺阁女儿的婚事。
她知道,徐家作为前朝肱骨,公爹与大伯哥,一个太子少师,一个内阁大学士,双双在京都城破时殉了前朝,徐氏一族已是新帝的眼中钉,心中刺,苟活于世的他们,在新朝举步维艰。
兰心蕙质的女儿,虽然不甘,却一点也没表达出不满之意,她都知……
薛氏忍不住,将独自咽下泪意的女儿抱在怀中。
“娇娇,你别怪兰儿,她并没有什么坏心思,她和娘一样,希望你能嫁与良人,我的娇娇,我怎么只有你一个女儿!”
但凡有另一个,但凡有个妾生女,她都会把少君换下。
徐少君帮薛氏擦眼泪,方才好不容易忍下去的泪意又汹涌起来。
“娘别哭,这是女儿应该做的,爹娘生我养我,但凡我的婚事能帮上徐家一点,我一点儿也不委屈。”
“你性子沉稳,心思细腻,最是能周全大局。”
薛氏挨着她坐下,自己拭泪,紧紧握住她的手,“娇娇莫怕,纵他不是良人,徐家永远是你的依仗,若遇着难处,或是心里不痛快了,只管回来,娘替你撑腰,替你周全。你只管挺直腰杆,做好你的当家夫人。”
薛氏像下了决心一般,“娘许你三年,三年后你要想归家,娘想方设法助你和离。”
徐少君诧异,母亲为何无故许她三年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