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嘉在质问苏凤城。
无论是身为长宁长公主的下属,还是身为一个普通医者,平民百姓杨嘉都没有资格质问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独女、侯府大小姐。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尤其,他还是胆大包天地连整个苏府、连长宁长公主都怀疑进去了。
“杨先生慎言!”严姑姑冷着脸色警告道。
苏凤城知道严姑姑是个极有公道之心的人,若非如此,她出于对阿娘的维护,可就不只是警告杨嘉了,恐怕程权就是杨嘉的前车之鉴。正是因为看出杨嘉是个为小瑶仗义执言的人,严姑姑才没有为难他。
苏凤城更知道,杨嘉的质问没有错。
所有人,包括娘亲在内,都没有把小瑶当做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在他们的眼中,侍女也罢,仆从也罢,最大的用处就是为主人服务,就算是被主人当做工具来利用,甚至为主人牺牲性命,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人们会赞一句“忠仆当如是”,也就罢了。说到底,不过就是个会喘气的物件。
曾经的苏凤城也是这般的。上一世的她,在意的也只有自己身边的父母亲人,且自矜于身份,这些下人她是不放在眼里的。可是如今的苏凤城已经不似当初那般作想,她深知小瑶这样的下人也有喜怒哀乐,也会痛,也会哭……她亲眼见过许多女子的悲剧,小瑶便是其中之一。试想不久之前,她被众围观窘状的时候,该是何等的可怜、无助。
“罢了,严姑姑,不必理会他了。众位姑姑也都累了,快请去歇息吧。”苏凤城温言劝住严姑姑道。
不然呢?严姑姑是阿娘的亲信,若是这些话被传到阿娘的耳朵里,杨嘉还有好果子吃吗?苏凤城不愿一个好人的一番好意被辜负了。
严姑姑是何等聪明的人?当即微微一笑:“大小姐如此说,我们自然照做。”
于是带着一众妇人向苏凤城行了礼,退下了。
苏凤城心里很乱,此刻并不想和杨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道:“严姑姑说得不错,杨先生还是慎言吧。”
她转身离去,感觉到背后那双眼睛,似乎一直盯着自己。还好,杨嘉只是看着,并没有再多言,苏凤城想他应该是知道谨言慎行了吧?他之前说要离开也是对的,他这样的人,或许并不适合在权贵府中侍奉。
长宁长公主依旧住在那间偏厦里。苏凤城来到门前,停住脚步,稳了稳心神。
不等她推门,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阿娘?”苏凤城怔怔地看着主动为她开门的长宁长公主,不由得目光往两旁瞄。
“不必看了,阿宋她们不在,”长宁长公主看透了她的心思,“都被我打发出去做事了,此刻只有咱们母女俩。”
苏凤城不禁深吸一口气。她知道,阿娘是当真有话与她说。
长宁长公主示意苏凤城在她的身边坐下,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来讨伐你阿娘来了?”
苏凤城没想到阿娘这么直接,她憨憨一笑:“阿娘说什么呢?女儿哪里敢?”
长宁长公主切了一声:“是不敢,还是不想?”
苏凤城吐了吐舌头,掂对着话该如何说出口。
长宁长公主故意露出不耐烦的模样:“不说?我要歇午觉了!”
作势就要撵苏凤城。
苏凤城连忙攀住长宁长公主的胳膊,嘻嘻笑着:“别睡嘛,阿娘!白日里睡多了,晚上该不想睡了。”
长宁长公主睨她,那意思“所以呢?”。
苏凤城忙坐直了身体,道:“阿娘早就知道付忠调走小瑶是有所图谋,是吗?”
长宁长公主:“不错。”
苏凤城抿了抿嘴唇:“阿娘也猜到有人会对小瑶下药,程权会对小瑶不轨,是吗?”
长宁长公主:“不错。”
苏凤城:“……”
长宁长公主盯着她:“所以,你接下来就要质问我,为何明知小瑶会身陷险地,却仍任由她涉险喽?”
苏凤城无言以对,她确实就是这样想的。
在她看来,她有幸重活一世,就该想尽一切办法让上一世的悲剧不再上演。她既然见识过小瑶痛苦的一生,在小瑶即将跌落深渊的时候怎会无动于衷?苏凤城原以为自己派绿荷去告诉小瑶危险,试图把小瑶调到自己的身边,却错算了一步,忽略了阿娘也会对此事做些什么。
正是因为她的错漏,才造成了现下小瑶的处境。苏凤城不敢设想,小瑶将来要如何活着。
长宁长公主凝着苏凤城年轻又美丽的脸,已经将苏凤城心中所想看了个通透。她幽幽道:“你以为小瑶躲过今日之灾,就万事大吉了吗?”
苏凤城:“嗯?”
长宁长公主:“就算她躲过这一劫,程权那个祸害还在,付忠也还是你父亲忠心不二的仆从……还有那个下药的歹人,若是这些人都还安安稳稳的,这些因果没有彻底破了,别说是小瑶,就是你我将来,恐怕也是安危难测。”
苏凤城似乎想到了什么:“阿娘的意思是?”
长宁长公主:“我告诉小瑶,我要以她为饵,抓一个坏人。但是她可能因此而受到伤害——”
苏凤城难以置信:“她竟答应了?”
长宁长公主微笑:“我答应她,一定帮她找到她的父母。我还告诉她,她的父母就是河阳巨富萧氏夫妇。她自幼被拐子卖了,从没见过亲生父母的人,怎会不答应?“
苏凤城嘴角微抽:“阿娘,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长宁长公主挑眉:“什么?”
苏凤城只好挠了挠脑袋。
长宁长公主抬掌,拨下她那只手,换作自己的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苏凤城眨眨眼,怎么觉得阿娘是在宣誓所有权呢?她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被长宁长公主横了一眼:“这会子知道笑了?不质问你亲娘了?”
苏凤城:“……”
长宁长公主缓缓又道:“她既然有所图,所图之事自己又做不到,我能帮她做到,她若识时务,就该听从我的命令,按照我的吩咐行事。”
这……
阿娘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却又似乎哪里不对。她一时说不上来。
只听长宁长公主又道:“凰儿,你要知道,这世间的人啊事啊,都不是那般简单的。想要一样东西,就得牺牲另一样东西。得与失,全看如何取舍了。”
苏凤城蹙眉思考,觉得阿娘这话像是在评论小瑶的事,又不像只是说小瑶。她想了想,终是问道:“阿娘的取舍是什么呢?阿娘又想让我取舍什么呢?”
长宁长公主的目光幽深起来:“我的取舍啊……有你之前,有很多。可有了你,阿娘就再也舍不得你了!旁的,都不算是重要的。”
苏凤城为之动容。
长宁长公主不喜矫情,又拍了拍苏凤城的脸颊:“至于你,凰儿,你的路啊,还长着呢!现在谈取舍,还早呢!”
苏凤城哼声道:“阿娘,我已经活过——”
“你又要说你已经活过两辈子了,不是小孩子了,”长宁长公主抢在头里说,“可说到底,凰儿,你当真知道,你最应该做的,是什么吗?”
苏凤城被问住。
重生以来,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目的挺明确的,就是挫败程权所有的阴谋,救上辈子所有被他害的人。但是如今,被阿娘这么一问,她突然就恍惚了,脑子里有一句话盘盘绕绕:我一直在做的事,将来真的能救他们吗?
长宁长公主知道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顿觉欣慰:“我们都好好想一想,怎样做才是救人救世的最好的法子。凰儿,你心存慈念,哪怕对一个寻常侍女都是这般,这一点你比阿娘强。但是啊,一个人若只有慈心而无傍身的实力,那就只有任由他人欺负的份儿了。”
“我有阿娘啊!”苏凤城笑嘻嘻道。
长宁长公主:“阿娘能跟着你一辈子吗?总要你自己有能耐,才能保护好自己。”
苏凤城:“所以阿娘让严姑姑她们由我调派?”
长宁长公主目光深沉:“这还不够……凰儿,我们要做的事很大很大,我们需要很多很多的帮手。这一点你要切记!”
苏凤城觉得今日的阿娘和之前呵斥自己的阿娘实在不一样,大着胆子道:“阿娘说的很大很大的事,是要对抗天子吗?”
被长宁长公主横了一眼:“不许浑说!”
虽然阿娘说了和前日一样的话,但是苏凤城知道,今日的话同之前的已经大不相同了——
之前的阿娘,许是惧怕皇权的;而今日的阿娘,怕的或许只有自己因为口无遮拦而身陷险境。
苏凤城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一件事:有没有可能,阿娘就从来没惧怕过皇权?
她深深地看了长宁长公主一眼,觉得对于自己的母亲,很有必要重新认识了。
长宁长公主已经看破苏凤城心中所想:“有些话,不可说。”
苏凤城深以为然。要不人家都说“闷声发大财”嘛,要做大事,首先可不就得管住自己这张嘴。她于是特别庆幸,阿娘对自己,始终都是无条件地信任。
长宁长公主又揉揉她的脑袋:“阿娘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苏凤城便想到了之前阿娘与父亲之间的龃龉,不禁心酸。阿娘用计摘除了付忠这个父亲的臂膀,接下来就是要对付父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