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月眸光一凝,示意他继续说。
谢庸指了指皇城方向,声音更低,“如今朝堂之上,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早已暗流汹涌,寇相公此番奉‘天书’回京,看似风光,实则是被架在火上烤,丁卫那老狐狸上蹿下跳,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阴损的招呢?”
折月望着远处被水雾漫住的亭台楼阁,问道, “师父如今何在?”
“师父已秘密抵京,现下住在城西榆林巷的老宅。”谢庸答道。
“师父交代,让师姐回来之后,直接去榆林巷见他,另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师父让我们暗中留意今日御街、金明池的动向,尤其是……那位新科状元,张亢。”
折月心念微动:“师父也注意到他了?”
“想不注意到都难。”谢庸扯了扯嘴角,“二十岁的三元及第,殿前那番惊世骇俗的策论,再加上今日这轰动京师的六艺擂台……他现在就是戳在风暴眼里的一根钉子,多少人想把他拔掉,又有多少人想把他钉得更深,而他究竟是被迫接受,还是以身入局?”
折月沉默片刻,眼前浮现张亢清亮而坚定的眼神,以及他坠马时依旧试图保持风骨的模样。
“我今日观察,此人……并非攀附权贵之辈,其才学胆识,也做不得假。”
“师姐看人向来准。”谢庸又换上那副玩味的表情。
折月没有理会,又问道,“皇城司近来有何异动?”
“雷允恭最近调动频繁,尤其是对各馆驿、进京要道的监控,加强了许多。”
“如今官家病重,太子年幼,若此时边境再起波澜,或是朝中发生巨变,内外交困,国本危矣,师傅此时被招回京,怕是既要防外敌趁虚而入,更要防内鬼兴风作浪。”谢庸对折月的分析点头表示赞同。
“师父有何指令?”折月又问道。
“第一,查明近日京师留言从何而起,第二,暗中保护张亢的安全,此人现在是一面镜子,能照出不少牛鬼蛇神。”
“保护他?”折月眉梢微挑。
她想起张亢那清瘦的身板和不谙世事的书生模样,以及他此刻恐怕还在忍受的腿伤。
“师姐别不情愿。”谢庸笑道,“这可是师父的意思,再说了,我看那状元公模样挺俊,师姐保护起来也不亏……”
话音未落,折月一道冰冷的眼风扫过,谢庸立刻识趣地闭嘴,做了个给嘴巴上锁的动作。
“第三,”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师父让我们设法接触一下寇谆身边的人,不必暴露身份,只需探听寇谆对当前局面的真实态度,以及他此番奉迎天书的真正目的,此事需极其谨慎,寇谆身边,如今只怕是铁桶一般,既有保护,也有监视。”
折月望着金明池粼粼的波光,眉头锁的更紧。
她最不喜的机构就是皇城司,没想到现在也要做跟皇城司一样的事。
“我知道了。”折月解开缰绳,“你先回榆林巷向师父复命,我稍后便到。”
“师姐要去哪儿?”谢庸问。
折月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如昔,仿佛刚才赛场上的惊险从未发生。
她拉上面纱,遮住那双清冷的眸子,只淡淡丢下一句, “去看看那位需要保护的‘关键人物’,死了没有。”
说罢,白马四蹄腾动,沿着来路,向着金明池畔那喧嚣未散的方向,疾驰而去。
谢庸看着师姐绝尘而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却又露出一丝笑意。
折月策马赶回时,只见场地空阔,唯余几个洒扫的仆役,哪里还有张亢的身影。
她拉住一个路人询问,才知那位状元郎腿伤不轻,已被主持仲裁的老翰林派人送往城中最好的医馆——杏林堂。
杏林堂……折月眸光微动。
那是致仕太医莫家的产业,如今的主理人,是比她年长三岁自幼青梅竹马的莫昀。
听到张亢被送到这里,她的眉心才稍微舒展开来。
牵马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折月脑海中浮现的是幼时景象。
折月自幼要强,在遭受嫡系武将子弟挑衅时,其他番将子弟多数选择隐忍,唯有她折月,偏不服输,一次次用拳头教训那些出言不逊的勋贵子弟,也一次次带着满身青紫回家。
莫家与折家比邻而居,莫昀这个太医世家的公子,便成了她专属的“伤科大夫”。
他总是一边皱着眉头给她上药,一边絮絮叨叨数落她不知轻重,转头却又钻进药房,偷偷研制些稀奇古怪的防身药粉塞给她。
思绪纷飞间,杏林堂的匾额已在眼前,踏入馆内,药香扑鼻,折月一眼就看到了柜台后那道忙碌的身影。
莫昀也看见了她,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刚要开口,折月却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眼神向内里扫去。
莫昀当即会意,面上瞬间换上对待寻常病客的疏离与礼貌,温声问道:“这位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
折月压了压嗓子,配合道:“看病。”
“请坐。”莫昀指了指案前的凳子,手指便搭上了她的腕脉。
折月的目光却已飞快地在馆内巡睃,很快,便在靠里间用一道素色围布隔出的病榻旁,停住了。
围布下方,露出一角染着尘灰与水渍的朱红官袍,以及一条裹着厚厚白布、显然已被妥善处理过的伤腿。
是他,张亢。
折月抬眼,用眼神暗示莫昀。
莫昀接收到她的信号,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姑娘,你这脉象……弦紧沉涩,如雨沾沙,似是惊悸过度,心脉受损,兼有气血逆乱之兆,《内经》有云,‘惊则气乱,恐则气下’,你近日是否经历了大悲大惊,或是与人激烈争斗,以致心阳暴亢,暗耗阴血?此症看似不显,实则凶险,若不留神调治,恐生厥逆之变,今夜,你必须留馆观察,以防不测。”
折月心中暗赞他编得周全,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慌乱”:“竟如此严重?那……便听大夫的。”
“阿福。”莫昀唤来药童。
“带这位姑娘去里间歇息,就安排在……那位腿伤公子的隔壁床吧。”
“是。”
折月随着药童走入内间,经过那道围布时,她能听到里面传来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
她躺在仅一布之隔的硬板床上,心想:看来他真是累到极处了,腿伤成那样,在这人来人往、充斥着药味与呻吟的医馆里,竟也能睡得这般沉。
她正望着头顶素色的帐幔出神,隔壁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着的抽气声。
他醒了?还是……忍痛装睡?
那个在万众瞩目下从容不迫、在暗算临头时冷静应对的状元郎,此刻褪去了所有光环,只是一个会痛会难受的寻常少年。
鬼使神差地,她对着那片隔开了两个世界的布幔,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可是腿疼得厉害?”
那边的人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出声询问,动静猛地一停。
片刻后,一个略带沙哑,却依旧保持着礼节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不确定:“可是……惊扰到姑娘了?”
“没有。”折月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是听你呼吸断续,不似安睡,莫大夫医术精湛,既已为你包扎固定,若非剧痛难忍,你不该如此。”
布幔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想好该如何回应这份来自陌生人的、过于直接的关心。
过了一会儿,张亢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无奈的坦诚:“姑娘耳力聪慧。确实……有些痛楚,是张某定力不够,惭愧。”
“皮开肉绽,伤筋动骨,痛是常情,与定力何干?强行忍耐,气血郁结,反不利于伤势恢复。”
她这话说得近乎训诫,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张亢在那头轻轻吸了口气,似乎被她这番话噎了一下,又似乎是在品味其中的道理。
“姑娘……言之有理。”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几分真实的困惑与感激。
“还未谢过姑娘……白日里,在金明池畔,出手相助之恩,若非姑娘神技,张某此刻恐已非仅伤一腿这般简单了。”
他竟然隔着围帐就认出来了,折月有些意外,进来时她还特意换掉了刚才装束,只是仍然轻纱挽面。
见到折月沉默,张亢又焦急的说道,“连累姑娘受伤,张亢心中难安,不知可否告知芳名,以便张亢日后赴汤蹈火报答姑娘。”
张亢始终没有掀开帘帐,只是强忍疼痛,调整姿势,显得更加真挚。
“举手之劳。”折月淡淡回应,不愿在此事上多言,转而问道,“你设下六艺擂台,是为自证清白。如今六艺全胜,谣言当不攻自破,为何我看你眉宇之间,郁结未散,反似比昨日更重了几分?”
这个问题,比方才关心他的腿伤更加尖锐,直指内心。
布幔另一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那呼吸声,变得有些沉重,有些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