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玉清昭应宫那间临时值房,张亢并未理会李都料暗中窥探的目光,也无心去管宫中堆积的琐事。他闭门谢客,将俞樟所述的钱府宅院蓝图在脑中反复推演。
俞樟的设计精妙而务实,水榭的歇山屋顶,斗拱的铺作层次,假山的卷杀之势,乃至一廊一柱的尺寸比例,皆有其深意。
张亢凝神静气,摒弃杂念,那双曾在文德殿上对答天人之问的眼眸,此刻仿佛化为了无形的界尺与规笔。
他自幼于算学一道便有异禀,自创的“天元术”能于虚处立算,统御诸数。此刻,他便将这天赋用于营造之上,俞樟口述的每一个参数,都在他脑海中迅速构建、组合、校验,形成一座立体而精确的园林宅邸模型。
灯火一天一夜未熄。
待得第二日中午,值房的门才被推开。张亢走了出来,手中捧着数张墨迹淋漓的界画图纸。
他眼眶深陷,里面布满血丝,原本乌黑的鬓角,竟悄然添了几缕刺目的白发,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在简单洗漱后,张亢再次来到俞樟工棚,声音因熬夜而沙哑,却带着一丝完成重任后的释然:“俞先生,请验看。”
俞樟接过图纸,只一眼,便怔住了。图中亭台楼阁,笔直如弦,飞檐斗拱,纤毫毕现,其用笔之精准,比例之严谨,竟丝毫不逊于宫廷御用的界画师!
更难得的是,图中不仅精准还原了他的设计,更在光影渲染、布局意蕴上,平添了几分文人画的雅致与生气,将“精准”与“意境”结合得恰到好处。
“张大人……你……”俞樟抬头,看到张亢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与鬓角霜痕,心中猛地一揪。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几分不忍与歉然:“张大人大才,俞樟拜服。只是……今天上午营造行会的人突然过来找我,说上头有人禁止我行的任何人给你谋事,一经发现,驱逐出行会,不可在汴京承揽任何工事……”
他未尽之语,张亢已然明了。
蝇营狗苟的触角,果然无处不在。
张亢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微微颔首,眼神依旧清亮而坚定:“先生处境,张亢明白。行会压力,不敢让先生勉为其难。先生有此心,亢已感激不尽。我承诺先生之事,绝不会因外因而作罢。眼下,我们先全力应对钱府之约。”
他的理解与重诺,让俞樟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俞樟、张亢、赵老板,以及那位仙风道骨的风水师周阴阳,一同来到了城西的钱府老宅,张亢未免节外生枝,穿了便服,隐匿了身份。
府邸并未如寻常暴发户般极尽奢华,反而透着一股沉淀下来的雍容气度。青砖黛瓦,门楣高阔,虽无过多装饰,但那历经风雨的木料与严整的规制,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家的不凡底蕴。
一行人被引至花厅等候,厅内陈设雅致,多宝阁上并非金银玉器,而是典籍、古琴与一些看似寻常却韵味十足的奇石盆景,处处显露出书香世家的品味。
只是不知为何要在花厅右侧,摆放四块巨大的,以梅兰竹菊为主题的苏绣屏风,把花厅一分为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赵老板显然是做足了功课,一见到钱员外,便堆起满脸笑容,上前拱手道:“钱员外安好!久闻吴越钱氏忠孝传家,诗书继世,乃千年不坠的世家典范。昔年钱忠懿王保境安民,纳土归宋,更是顺应天命,泽被苍生的仁德之举!如今钱氏一门,无论嫡系旁支,皆谨守祖训,文武英才辈出,尤重家风教养,真真令人钦羡!我等能有机会为钱府效劳,实乃三生有幸!”
他这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既点明了钱家纳土归宋的祖上功绩,又极力赞扬了其家风传承,听得那钱员外面色缓和,微微颔首:“赵老板过誉了。”
不多时,只听环佩轻响,一名身着鹅黄衣裙、眉眼灵动的少女在一众婢女的簇拥下,从另一侧门进入花厅右厅,在屏风那头坐下,她身旁还跟着一位年纪相仿的少女。
这便是钱员外爱若珍宝的独女,钱鄢。而陪同她的,正是她的同窗好友,郭绥。
花厅内,熏香袅袅。
钱员外端坐主位,抚须看着俞樟缓缓展开那幅界画图。图纸之上,亭台水榭,廊庑院落,皆以精准无比的笔触呈现,既有工笔的严谨,又蕴含着写意的空灵。
俞樟深吸一口气,指着图样,声音沉稳而清晰地开始阐述:“员外爷,此宅设计,遵循天人合一之理念。引活水入院,绕书斋而成水院,不仅取其灵动之意,更暗合江南故地水运亨通之象,以慰乡情。这水榭采用歇山式,斗拱辅以古法,飞檐起翘,并非只为美观,更是为了在汴京干燥多风之时,能有效导引气流,使院内冬暖夏凉,人居其中,自然心旷神怡。”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将精妙的匠作原理化为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益处,钱员外听得不时点头,眼中露出赞赏之色。
待俞樟言毕,一旁的风水师周阴阳适时上前,手捻胡须,面容肃穆地开口:“此宅布局,暗合《易经》水火既济’之卦象。您看,水院居北,属坎水,主智、主财;书斋在南,需引入光火(喻指文思、香火),属离火,主礼、主名。水火相交,各得其用,象征事事顺遂,功成名就。尤其这水榭之位,正处于生旺之方,形如玉带环腰,最是藏风聚气,不仅能助钱小姐觅得家婿,衍嗣绵延,更有巩固祖运,福泽绵长之效,实乃不可多得的吉宅格局啊!”
钱员外本就信重风水,听闻此宅不仅能利女儿,更能利及祖运,脸上顿时绽开笑容,抚掌便欲定夺:“好!好一个玉带环腰!俞都料匠心独运,周先生言之有理,那这宅院便……”
“父亲!”
他话音未落,屏风后便传来女儿钱鄢清脆而带着不满的打断声:“您可是答应了我的,让我来定!我还没看过呢!”
钱员外一拍脑门,恍然笑道:“对对对,是为父心急了。快,将俞都料的图样拿过去给小姐瞧瞧。”
下人恭敬地将图纸送至屏风后。短暂的寂静后,一个清冷而平和的女声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此界画,笔法工整,结构精准,虽稍显稚嫩,未臻化境,然于规矩法度之中,能兼具意境神韵,实属难得。寻常图样,或空有意境而失之细节,难以施工,或拘泥细节而毫无生气。此图二者兼具,融合巧妙,非深谙营造且胸有丘壑者不能为,作此图者,天赋极高。”
这评价,可谓一语中的,既点出了不足,更给予了极高的肯定。
张亢原本在俞樟背后沉默,听到此女评价,二人不由得的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动,这位未曾谋面的女都料郭绥,眼光竟是如此毒辣!
然而,钱鄢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娇憨与不容置疑:“图是画得挺好,可是……郭绥,你看,这里面没有为我的猫儿设计呀!父亲,我为什么要新建这处别院?不就是为了能让我那些狸奴住得舒坦自在吗?”她指着图纸,语气有些委屈,“这园子,这水榭,都是给人住的,我的猫儿怎么办?它们在哪里嬉戏?在哪里晒太阳?在哪里攀爬?”
她越说越是理直气壮:“郭绥就最懂我的猫!她设计的鄢狸苑,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我的猫儿,连名字都起好了,重点是我和我的猫!这才是我想要的宅子!”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属于她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特有的天真与锐气:“我管他风水好不好!我钱鄢是父亲唯一的女儿,我们钱家世代积善,父亲平日广施粥米,救济灾民,赠医施药,赞助寒门学子,接济落魄考生,我们家存好心,办好事,自然有好报,我的命不用算都知道好!岂是靠宅子风水来决定的?”
这一番话,如同珠落玉盘,清脆响亮,掷地有声,花厅内霎时一静。
周阴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赖以立足的风水之说,在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钱家小姐面前,竟被驳得如此干脆直接,体无完肤。
然而,张亢与俞樟闻言,却是心中一震,再次看向屏风的方向时,眼中已不仅仅是看待一个雇主千金,而是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刮目相看。
这番言论,或许天真,或许任性,但却直指本心,蕴含着一种超越世俗迷信的、朴素的善恶观与强大的自信。这正是千年世家沉淀下来的底气与风骨,非寻常暴发户可比。
钱员外也被女儿这番高论说得一愣,随即无奈地摇头苦笑,眼中却满是宠溺。
他转向俞樟和张亢这边,面露难色:“这个……小女顽劣,让诸位见笑了。只是这……。”
竞标的形势,因钱鄢这出其不意的一番话,瞬间发生了逆转。
一直凭借技术与风水占据上风的俞樟一方,此刻竟因未能充分考虑用户猫需求而陷入了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