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三年,春日暄和,柳絮如雪。
今日之京都,比往年年节还热闹。
酒楼茶肆挂起新彩,香药铺子燃起沉香,连平日冷清的贡院巷口,今日也摆满了贺喜的花篮与红绸。
去年那场因帽妖案带来的恐慌,终于被春光吹散。
杏花纷扬,坠落在一位少年郎的朱红官袍上。
他端坐白马,身姿挺拔,眉目如画。
二十岁的状元,开国以来,就只有当今这一位,连太学院的老学究们都叹道:“此子才学堪比曹子建。”
“快看!张状元!”
“真真是谪仙般的人物!”
“这般年纪,这般才貌,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儿若能有此一半出息,死也甘心。”
“此子非俗流可比。”
更有甚者,竟在街边摆起香案,焚香祷告,祈求活文曲星庇佑。
可张亢眸光清亮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春闱殿试,官家久病不朝,刘后于文德殿垂帘听政,时值寇谆奉“天书”从永兴军返京,一时间,朝野瞩目。
“朕绍膺天命,临御二十载,夙夜惕厉,惟畏惟惶。曩者天赐符箓,昭示景命,乃命元勋重臣奉迎入京,以彰休徵。然《春秋》纪异不纪瑞,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朕尝深味其言。兹延天下英髦,咨以治要:天书之降,其与治道相资之理安在?昔河出图、洛出书,伏羲因之画卦,大禹据之陈畴,此圣王合天人之征也。今之祥瑞,其揆一乎?抑有殊焉?夫灾祥在德,吉凶由人,尔诸士其明辨天人之际,陈祥瑞与实政相济之道,毋隐毋讳,朕将亲览焉。”
内侍官宣读完策论题目后,朝上旁听的文武百官开始面面相觑。
众所周知,刘后与寇谆乃生死政敌。昔年官家欲立刘氏为后,寇谆率群臣力谏,直至其被贬出京,风波方歇。
然去岁“帽妖案”骤起,自西京洛阳蔓延至东京汴梁,妖影幢幢,举国惶惶,几倾国本。官家震怒,严惩西京留守王嗣宗,连诛造谣僧道,并遣使祷于天下宫观,以求安定。
而执掌皇城司、侦缉京畿之责的刘后,竟在事态失控前未察先机,遭官家严词斥责,权柄岌岌可危。
值此微妙关头,素来力斥天书为虚妄的寇谆,竟一反常态,上书奏称天书降于其治下乾佑山,自请奉迎入京!官家闻之大喜,即刻敕令六部为寇谆归京铺路。
满朝皆知,寇谆当年失势正因公然反对天书,如今此举,无异于表明其欲借“天书”正统,行辅立幼主、压制刘后之实。
刘后虽掌权柄,却非东宫生母,更无子嗣,近年干政已引物议,加之昔日封后之怨……寇谆此番携“天书”归来,一场关乎国本与权力的风暴,正逐步向京师袭来。
不少官场老狐狸已经品出,刘后以寇谆迎天书入京这个政治事件作为殿试策论题目,一是鉴才试心,二是蓄势备刃,三是敲山震虎!
天书能载舟,亦能覆舟,昔日王钦就是例子。寇谆此番回京看着烈火喷油,实则仍有诸多风险。百官们要权衡利弊,仔细掂量,是孤注一掷押注这个几度沉浮、重新归来的老相公?还是刘后这个把持朝纲多年,根基深厚的东宫嫡母?亦或是暂时选择做壁上观、明哲保身。
而进入殿试的一行进士,有的继承了家族政治基因,已然察觉到试题背后的陷阱,有的平日只知研究科举技巧,此刻还在苦心研究解题思路。
张亢见无人响应,沉凝片刻,上前拱手。
“伏睹圣问,首及天书祥瑞与治道之要。臣闻《尚书》有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故天道远,人道迩,圣人以德为枢机而已。昔者河洛启圣,非徒示玄象也,实因伏羲、大禹之德契穹苍。故《易》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今之天书,陛下寅畏天命之诚心所感也。然臣窃观祥瑞之珍,不在麟凤之异,而在岁丰民和;天命之重,不系丹书之文,而系生民之安。如今圣体欠安,人心难免浮动猜疑。臣观寇公此行,其心可鉴。昔周公辅成王,制礼作乐,天下归心;其所以能定鼎江山,非赖龟蓍,实凭德信与威望。今寇公以两朝元老之身,社稷倚重之臣,奉迎天书,其意岂在玄怪哉?此实为借群情所瞩之仪,安举国不定之心,乃老臣于非常之时,为稳定宗庙所行之非常事。其苦心孤诣,在于以一时的权宜之举,换取朝局的平稳过渡。然则祥瑞虽美,可暂不可常。陛下若欲保天命于不朽,当思周文以德受命,非以龟策;汉文却千里马,天下归仁。愿陛下以天书为警,不以天书为恃。修德省刑,劝农恤孤,则虽无天书,天命自固;苟政有阙逸,纵天书日降,岂足恃哉?”
张亢答闭,气氛骤然,别说同科举子,就连在庙堂内浸淫多年的阁老们,都忍不住在内心赞叹,答得好!
即没有只顾歌功颂德,背离文人风骨,也没有得罪任意一方,即肯定了官家功绩,才有了天书瑞降,也洗清还未还朝的寇谆功利两端的谣言,最后点明自己为官态度,修德省刑,劝农恤孤,即便没有天书,天命也会眷顾。
然帘后久久无声,内侍见道,便高声提醒,还有谁要作答吗?
无人回应,整个文德殿静的似乎能听到东华门外的早市声。
半个时辰后,一名内官从珠帘后缓步而出,手里拿着一份黄色卷轴当着众人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绍膺景命,临御万方,开科取士,以求俊乂。新科进士张亢,殿试策论,经纶出众,忠耿敢言,深契朕心。兹特钦点为大宋天禧三年庚申科状元,授将作监主簿。今者天书降瑞,昭示休徵,奉迎在即。玉清昭应宫乃供奉之重地,敕命尔兼领修缮事宜,恪谨其事,务令典仪有章,宫观肃穆。尔其钦哉!”
思绪翻涌间,人群中忽起骚动。
“什么状元!不过是凭着一张脸!后宫干政!牝鸡司晨!以貌取士!得位不正!”
众人哗然回头,只见一儒生立于酒楼二楼,面露讥讽,神情愤懑。
他身后还站着几名同袍,皆是被刘后断了荫封的路子,如今科举又落第的世家举子。
“策论就他一个人对答如流,怕不是早已串通,演了一出君臣相得的好戏!”
“二十岁的寒门状元?古来未有!必有蹊跷!”
四周百姓先是愕然,继而窃窃私语。
有人点头附和,有人则怒目而视:“尔等落第,便妒贤嫉能,成何体统!”
御街尽头,宣德楼巍峨耸立,金瓦朱甍,映着春日斜阳,宛如神殿。
而远方,一队仪仗正缓缓而来。
状元游街的喧嚣声仿佛还在耳畔回荡,街头坠落的花瓣还未化作春泥,不过两日的光景,张亢却已从云端坠入了漩涡的中心。
起初只是些窃窃私语,在茶坊酒肆的角落,在勾栏瓦舍的间隙,如湿冷的暗流,悄然蔓延。
很快,这流言便如野火燎原,再也遏制不住。
“听说了吗?咱们这位状元郎,名不副实啊!”
“可不是嘛!官家龙体欠安,久不视朝,哪还有精神亲自阅卷点状元?都是那位……唉!”
“那位……当年不过一蜀地舞姬,蒙恩宠才得以入宫,如今官家病重,太子年幼,她怕不是想效仿那唐朝的武氏吧?”
“嘘!慎言!你想引来皇城司的人吗?”
“怕什么?去年‘帽妖’案闹得人心惶惶,同年还出现扫把星,这不是上天示警是什么?妖后祸国哇……”
说起朝堂之事流言还漫不太开,但说到床榻及邪祟之事,流言就无孔不入了,尤其帽妖事件京都百姓大多都还历历在目。
“这么说来,那新状元……岂不成了武则天身边张昌宗、张易之那等人物?专靠……嘿嘿……”一阵暧昧又鄙夷的低笑。
谣言如同淬了毒的藤蔓,不仅缠绕上张亢的清白,更将矛头直指刘后,甚至牵扯出前朝旧事与近年的异象。
去年那场令汴京百姓夜不敢出的“帽妖案”,此刻都被重新解读为上苍对牝鸡司晨的警告。
“那怎么办呀?京城会不会大乱,我儿还小呀……”
“听我当差的亲戚说,一直在永兴军栖闲优养的寇公,在日前上书,奏称天书落降于乾佑山,并自亲请奉迎入京,这分明是天不亡我华宋,才再度降下祥瑞呀。”
“又有天书,之前不是传言天书事件是人为编造的吗?听说那位主导人物王相公王钦,还被官家斥为真奸佞,被罢了官赶出京城去了。”
“王钦哪里可以跟寇公比,寇公可是刚正不阿的忠勇直臣,当年北军压境,他力排南迁之议,力促官家亲征,才换来如今天下太平,天下人都会说假话,但是寇公不会!”
“是呀,天书如果是寇公奉迎,那必定是真的,太好了,天佑我华宋子民。”
张亢居于朝廷安排的馆驿中,虽未出门,但那无形的压力已透过高墙,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阴谋,目的自然不在他,而是借由他这个没有身份背景的新科状元,去搅乱已经冰冻三尺的天池圣水。
不行!若是让这盆污水泼下来,不仅他张亢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若因此事累及义父,他百死莫赎。
窗外,隐约传来市井喧嚣,张亢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快刀斩乱麻,去向刘后陈情?那无异于坐实了他是“刘党”核心,火上浇油。
上书自辩?在众口铄金的当下,苍白无力的辩白只会被视为欲盖弥彰。
他需要一个舞台,一个公开、透明、能让所有人亲眼见证的舞台,来粉碎这一切不实之词。
一个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狂傲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翌日清晨,一封墨迹淋漓的告示,粘贴在了御街最显眼的望火楼下。
告示内容如同一声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汴京城:
“新科状元张亢,谨告汴京父老、四方才俊,近日市井流言,污亢名节,损及天威,亢深感惶恐,亦痛心疾首,为证清白,以正视听,亢决意于此公告三日后,于御街之上,设下擂台,公开比试‘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凡华宋子民,无论出身,无论长幼,只需有一人,能在六艺之中任何一艺上胜过张亢,亢即刻将御赐状元头衔拱手相让,并立誓永不入仕,以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