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剑修,姓白。
展昭看着白玉堂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心中大约对这个少年的来历有所猜测了。
“白玉堂……”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他方才离去时的神态,让展昭觉得自己此行前景倒有点难测。
往下展昭便不再耽搁,一路往南而去。
徐州之后便是扬州地界。扬州地域宽广,境内灵脉充沛、物产富饶,自古是修行之宝地。但往南有半幅地域深入十万大山和瘴南密林,却是妖修的地界,人类修士涉足不广。皇极阁于此地的分部,尤为孱弱,只挨着荆州蜷缩于扬州西北侧,多年来未能深入腹地。中东部依江沿海的灵脉汇集之处,却无不掌握在世家与散修大能手中。
世家与散修的共通之处是,势力兴衰与个人运程休戚相关,是以势力的起伏更为动荡。千百年下,形成了此地修仙水准虽高,却难出顶级大能的局面,简单而言,就是此地元婴修士一大把,但化神一千年也未出过一个。
自禁林那夜后,展昭就收起了湛卢,换了自己另铸的飞行法器代步。进入扬州地界后,他一路取道东部,果然觉得沿途与豫、青等州,大为不同。
据传陷空岛隶属吴郡,却坐落在海上,乃是九州大陆极东之地。那一日,展昭进入吴郡,便不再御空,而是缓缓而行,细察沿途境况。
吴郡乃是水国,湖泊遍地,河流贯穿,舟楫多过车马。展昭租了条船,沿河往东,河道上舟船络绎不绝,两岸叫卖声亦是不绝。展昭见但凡有人想买什么,竟也不离船上岸,直接立于船头,便与店家一来一去的问上了,有时也见两人对立相视无言,半晌彼此一笑,船上者就扔了袋灵石上去,店家则用玉盘吊了物事放下来,展昭才恍然,原来方才是在传音谈价呢。
如此作风却叫展昭看着有趣,不由赞了一句:“此处倒是繁华。”
驾船的船家是个炼气期的低阶修士,却已是中年形貌,想来仙途已无望,但观其神色毫无愁苦,倒颇有逍遥意,听言笑道:“这位前辈怕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这条河道可还算不上繁华,我们此地大的市集,都在湖泊洲诸间的岛上,那才叫应有尽有。前头便要经过一个江岛,前辈可要上岸去瞧瞧?”
展昭倒被他说得心动,但仍道:“我赶着去陷空岛,却不想耽误了行程。”
船家一听“陷空岛”三字,肃然起敬,忙道:“原来前辈要去商盟!耽误不了耽误不了,此去陷空岛,坐船仍有一日路程,原要在前头枫停岛上歇息一夜,明日再行。且岛上有商盟的驿站,倘若前辈有拜函,驿站有专门的飞车送贵客上岛,那却比摇船过去要快得多了。”
“如此到甚好。”展昭觉着陷空岛虽说是散修商盟,但辖下倒也规整有序,与大宗门比也并不逊色了。
枫停岛坐落于数道河流汇聚成江的入口,再沿江道而下,便可往海上去了。岛名枫停,乃是取自其形,整个岛如同一片枫叶停于水流之中,岛上水道横行贯通,土地支离,河流分岔成溪深入岛上,就如同叶片上的脉络般。而入江的数条大河道与狭长陆地相间,形成枫叶的五角,却是熙熙攘攘的码头了。
展昭远远就望见岛周大小船舶接连不绝,沿着水道入岛后,沿岸更是无数亭台楼阁层层叠叠。那船家将他送到一处甚轩昂的楼台前,上书“枫停驿”,是座数层高的塔楼。展昭进去一看,一楼分了若干区域办理各类事务,传递书信、等候驿车、问询联络的,忙而不乱。
展昭上前一问,与商盟联络事宜专在二楼,一位筑基修士带他上楼,笑道:“前辈既是皇极阁信使,将书简交予楼上,自会有人传递给商盟,明日一早,便有飞车送前辈上岛。今晚前辈如无别的去处,也可在此驿站暂歇一晚,三楼以上,便是驿馆客房了。晚上如有空闲,不妨往咱们枫停岛上的夜坊逛逛,有一点热闹趣致,与别的地方怕不太一样。”言语间,甚为自豪。展昭含笑谢过,上得二楼,果然甚快的便料理停当了。
此时天色也不过刚刚擦黑,左右无事,展昭便依言往岛上去。
枫停岛上陆地狭窄,都用来建了楼宇,行人仍是多走水道。水道如溪渠,不若岛外河道宽阔,是以此处行人,用的是一种极狭小的扁舟。说是舟,更像一尾两头翘起的踏板,舟上至多站立两人,舟身施了自行诀,无需操持,便可于水中寻隙自行。
展昭租了一舟,随意漂行。他逛不多时,便知方才的筑基修士,何以这般自傲。应有尽有四字放在此岛,倒似还颇有不足,岛上店铺鳞次节比仍在其次,难得的是排布甚有特色。每一条河,两边沿岸都汇集了同一类商铺,还用不同颜色的牌匾以作区分,在纵横河道间,一望便知。如卖灵草的一条河,牌匾灯笼俱是草绿色;卖成丸的一条,就做成赭褐色;卖灵器的是金色;卖书籍玉典的为蓝色,如此不一而足。委托炼丹炼器的也各有专门的所在。展昭时常也同师长去皇极阁宗阁山脉下的大市坊,彼处种类倒也丰富,但不似这里分得如此清晰,更多就还是几个货品齐全的大字号彼此竞争着。散修聚居之处,这商业便要繁华许多,此乃常理,但要将这一众散商管理得当,倒是颇考量经营者的心思了。展昭不禁琢磨,皇极阁对下属市坊,不知却是怎生一种管法,但是若从青州分部的情形看……
展昭想起一事,于是遣舟去寻专卖矿石的河道,挑了间大店面,登岸而上。每家沿河的店铺都有伸向水道的码头,人一上岸,扁舟自会沿堤竖立,此刻那店铺门下便立着一溜。
展昭进店之后,直接便问养剑石。店内是个金丹期的老者,道:“这位客人,您来得实在不巧,养剑石这东西,小店平日是常备的,但是最近都被人收走了,对方要的量大,把这一整个岛上的存货都买走了。我们已然往外州去调货了,但怕要过几日方能到,只是这价格,怕也会略高些。”
展昭心想果不其然,故意问:“哦?养剑石此物,用途甚有限,却是何人要如此大肆采购?又派何用场?店家可知道么?”
按说寻常店铺都乐于与客人聊上几句,岂料这店家却有些支支吾吾,道:“既然是大客人,咱们也不方便多问,想来不过是剑修为了修行罢了。”
展昭接了一句:“剑修可不多见,不过听说陷空岛上的白家,就是剑修世家,莫非是他家买的么?”
那店家听他这般说,就只是笑,再不肯多说一字了。
展昭也不再多问,道了谢,便出来了。他多少印证了心中猜测,但仍想不明白,那白玉堂要这许多养剑石,会是何用?展昭毕竟不是剑修,对于剑修可以拿这石头作甚,并不十分了然。也只得按下心中这个好奇。
展昭毕竟少年心性,饶有兴致的一条条河道看去,这一逛便逛得晚了。行间,他见着几类别处不常有的营生。
一种是传授技艺的,阵法符学炼丹炼器,乃至道法入门,凡是修行所涉,都有人开班授徒。展昭估摸着,宗门里一任技艺,俱靠师门传授,能学什么不能学什么,宗门自有门道,讲究的是传承,而此处这般开店授课,为的不过是灵石,想来也学不到什么正经精深的。但普通散修既无师门,若想学点什么技艺,这种粗浅的入门教习,也总比无门可入来得强些。还有便是代办各种杂务的,如送取物件、勾兑买卖、存换灵石、押运护卫、看护灵宠等等。展昭生活清简,龙图山又自有杂役,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些啰啰嗦嗦的一堆事。
但最让展昭意外的,却是各种消遣找乐的所在,如食肆酒馆之类。筑基之后修士即可辟谷,而仍需吃喝的炼气期修士若在宗门内,却是不会放下山门的,是以展昭在皇极阁周围,甚少看到这样卖吃食的铺子。至于其他的,皇极阁修道家心法,讲求清心寡欲,自然是严禁。但看此处店面,无不装饰华美,进出也不乏筑基、金丹期修士,甚至偶有元婴期的。展昭心中对元婴修士的印象,都是动不动闭关数十年的苦修,见到如此悠游于世的,到颇觉惊讶。
展昭一路随舟而行,驶进一条沿街挂着柔粉色匾额的水道,两侧楼上垂下纱幔,在河道上随风飘拂,经过时便有阵阵幽香漫出。展昭微觉奇怪,抬头去看,却见纱幔后露出隐约的身影,却是个打扮精致的女修,见到展昭看来,一边用纱幔遮住了半副面孔,一边却朝栏外伸出双芊芊素手,朝展昭抛下一朵花来。
展昭有一瞬间的茫然,而后似突然想起些什么,登时面红耳赤,急忙转舟便要离开。岂料刚调头,尚未行两步,就有劈里啪啦一堆杯碟酒盏从一侧楼阁内被扔了出来。
展昭急忙往舟尾闪避,看那些杯盏都扑嗵嗵的落入水中。紧接着一个人影也从楼中飞出,看身形似是被人推了出来,但那人却在空中一个轻巧转身,稳稳落在展昭舟头。
那人先是低头看看水花,方叹着气朝楼上喊了一句:“柳柳,你纵然生气也不用扔我的梨花白嘛,你可知这一坛我酿了多久!”然后那人才抬头来寻这扁舟的主人。
展昭只见他一身白袍拽舟,墨发垂肩,嘴角含笑,眉目生姿,就如临水仙人般顾盼神飞,正抬首欲语,却在看到展昭的一瞬怔住了。
展昭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白玉堂,而且是,如此这般的白玉堂。他也呆了一呆,才勉力掩住笑意,朝白玉堂抱拳,正色道:“白兄,好巧。我们又见了。”
白玉堂原本轻松的神色却变得甚不自在,尚未答话,楼上先传来一个娇美的声音:“五爷,对不住哪!但是柳柳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一走数月,今日一句说要来,她便推了所有客人等你。可你来了呢,又不搭理她,就一味喝酒!我们柳柳是谁啊?你说来见她的,哪个不是打叠了千般小心,捧着哄着只求她一笑?你这般,她能不恼么………………”
白玉堂脸色益发黑下来。展昭这下想装做没听见也不行了,看着白玉堂脸上阴晴不定的,慢慢嘴角便勾出个笑意来。
白玉堂更是恼怒:“展昭?你怎么在这儿?”
展昭见白玉堂方才落下时,还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姿态,此刻反而气恼了,眼梢都透一点红出来,只好收了笑意,正正经经的同他说:“咳咳,在下受宗门之命,来陷空岛,向商盟递一封信。”
白玉堂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早知道他是来寻自己的……好吧,不单只是寻自己,但也差不离。他见展昭立于扁舟尾,其实与自己相隔不过数尺,夜色虽早已浓重,但枫停岛上永无夜,那人身后红红粉粉的灯笼一溜映在水中,借着水光又照在此人一身蓝衫之上,便如烟似雾的笼上一层轻辉,倒衬得人如暖玉般。
他想在青州偶遇此人,却一再相逢,每次见他,到都似有些不同,不免心中微觉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