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医院后的日子还是和之前一样,吃不完的药,打不完的针,一个又一个接着的疗程,循环不断。
雨水那天,在劝走田舒岚回去休息后,田春唇角的笑意逐渐褪去,紧随而来的,是胃里一阵如撕扯般的剧痛。
她紧紧地攥着床单,咬住唇,把自己缩成一团,以此来分散点注意力。
隔壁床的女生去手术室做疗程了,刘大娘也去了楼下散步,此刻,宽敞的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
可即便是这样,田春还是强忍着痛不出声。
因为生病,她已经给太多人添过麻烦了。
那道蓝色床帘的后面是她仅有的庇护所。
田春蜷缩在被子里,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她在心里不断地默念着那句话:熬过这阵就好了,熬过这阵就不痛了……
想因此寻一点慰藉。
生理性泪水从她眼角无声滑落,在枕头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病房里回荡着她断断续续压抑的呜咽声。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逐渐消失。
田春躺在床上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身上早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她的视线无力地抬向窗外,天气很好,晴朗无云,随后又缓缓落回自己手背上。
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泛紫的针孔,她不由得牵出一丝苦笑。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煎熬,可她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田舒岚。
舍不得……他。
-
从卫生间里换好衣服出来,田春恰好遇到刚做完疗程回来的隔壁床那个女生。
女生的脸色很苍白,发丝被汗水浸湿,凌乱地黏在脸侧,看起来破碎不已。
两人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对了上。
她的妈妈搀扶着她回来,看到田春,温柔地打了声招呼。
田春点点头,回应了女生的妈妈。
意外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像她,也像那个女生,在最美好的年华遭遇了如此变故。
命运面前,人类的力量是何其渺小,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将希望寄托于上天。
没有人会不想看见光,她也不例外。
田春回到床上,拿过手机,指尖不自觉地点进了段铮的聊天界面。
上一次对话,是停留在很久之前,没有新的信息,他也没发动态。
屏幕的微光映在她眸中。
他最近……还好吗?
她想起那日自己狼狈的模样,明明如此抗拒他见到,明知这样不对,可她没有办法,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他。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纠结而又难过的啊?
田春抿着唇,眸光随着屏幕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那天过后,田春的病情又开始加重,短短一周,她已经进了两次急救室。
田舒岚为了能够专心照顾她,辞掉工作来医院陪护。
许是上天垂怜,那晚许的愿望成了真,她的情况开始慢慢好转,就这样,迎来了临州的第一场春雨。
淅淅沥沥,模糊了窗。
田春望着外面,思念如这场绵绵的春雨一般,无声漫开。
那个时候,她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见到段铮了。
他应该和所有人一样,在学校里复习,备战高考,然后拥有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田春想。
真好。
那样的未来,不该被她所干扰。
-
春分那天,田春像往常一样,准备前往楼后的小公园散心。
她刚走到电梯口,便看见那里挤满了人,沉闷的空气迎面直来。
田春不禁皱了皱眉,迟疑片刻后,她转身走向了楼梯,打算从那下去。
楼梯间里偏僻安静,她刚走下台阶,一段压抑的争吵声毫无预兆闯入了耳中。
“我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帮你救人的!”
尽管男人已经极力地压低声音,但在这空荡的楼梯间,怒意还是清晰可见。
少年脊背挺直,那只垂在身侧的手因过力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却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最终,少年弯下膝盖,跪了下来。
“求您了,”他喉结滚了滚,嘴唇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唤出那个字,“爸。”
“只要愿意救她,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您。”
少年的声音看似平缓,里面却还是藏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无意间窥见这样的场景,田春脚步一顿,本能地想要转身离开,然而,那道熟悉的嗓音却让她僵在了原地。
闻言,男人猛地一怔,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叫我什么?”
“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喊过我一声‘爸’。”男人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少年,怒气更盛,声调变高:“如今为了一个女的,你竟然求我?”
男人嗤笑:“段铮,你真有骨气。”
段铮低垂着眸,没有反驳,静静地承受着他的怒火。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像是败下阵来。他重新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语气恢复成在生意场上的冷静:“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会联系院方那边去治疗,但结果如何,我不做保证。作为交换,高考完你必须马上出国,去帮我打理那边的业务。”
段铮沉默地应了声“嗯”,再抬起眼时,只剩一片死寂。
……
田春扶着扶手,浑身冰冷发麻,他们走后,她无力地蹲下身,泪水早已汹涌而出。
那个向来高傲不屈的少年,为了她一个将死之人,舍尊去求了他的父亲。
只为让她的病能好转一点,让她能在这人世间多停留片刻。
哪有什么上天垂怜,不过是有人在背后默默付出一切,把她从黑暗拉出来。
那段铮呢?他怎么办?
众人眼里的他浪荡又随意,只有她知道,那不过是他保护自己的伪装罢了。
真正的他,敏感又脆弱。
田春哭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感觉身体好痛,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处都在叫嚣。
与此同时,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拽着,一点点收紧,然后猛地撕碎。
渐渐的,痛苦彻底吞没了她,田春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倒在楼梯上摔了下去。
-
田春做了一个漫长而混乱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病情恶化那一年。
方继才和奶奶的骂声在家里一遍遍回荡,字字句句,不堪入耳,田舒岚在一旁捂住她的耳朵,却也无济于事,一片徒劳。
画面一转,他们因她离了婚。
她看见田舒岚在外面打零工,对人赔着笑脸,腰身一次又一次地弯了下去。
场景再度切换,她回到医院,苍白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味,不断地生病,不停地治疗。
这些片段反复闪回,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她绝望之际,黑暗中,有一束光穿进。
一个人将手伸到了她面前,伴随清冽如泉的嗓音:“抓紧我。”
……
等田春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黑,病房里亮着灯,却很安静。
走廊外回荡的脚步声隐约传了进来,一下又一下。
她望着顶上的天花板,睫毛轻轻颤了颤,半晌后,思绪才缓缓回笼。
“萋萋,你醒啦!”
田舒岚刚接完水,回头看见她醒来,欣喜出了声。
田春寻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田舒岚憔悴的面容,女人那头原本乌黑的秀发,因为她,如今有了缕缕白丝。
灯光下,根根刺目。
田春闭了闭眼,试图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喉间一阵涩痛。
田舒岚见此,连忙俯身扶她起来,把水杯递到她唇边:“先喝口水,别着急。你这趟睡得有点久,等会儿让医生来看看。”
田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被发现的,只见田舒岚的动作细致而温柔,仿佛先前她晕倒在楼梯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后来,田春才知道,那一次,她昏睡了整整两天。
她看着田舒岚,抿了抿唇,最终还是问出了那句:“妈妈,他呢?”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了一瞬。她知道,妈妈明白她口中的人是谁。
田舒岚垂下眼帘,把水杯放回到柜子上,轻声回道:“小铮他先回去了,太晚了,高三课程重。”
-
晚上十点,田舒岚为田春掖好被子,随后离开了病房。
走廊里,段铮独自坐在冰凉的长椅上,见田舒岚出来,他立刻站起了身。
“萋萋醒了,医生检查过,说没什么大问题。”
田舒岚看着他,温声劝道:“天不早了,快回去吧,明儿还要上课呢。”
过了会,段铮嗓音干涩,问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田舒岚疲倦地摇了摇头,笑容苦涩:“没有办法了。”
“癌细胞的扩散速度实在太快了,已经侵蚀到重要的器官。”
她顿了顿,继续道:“萋萋她太乖了,总心疼我赚钱辛苦,每次发病都是自己忍着痛硬杠过去。也怪我,太晚发现了。”
“医生说,她可能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田舒岚的声音越来越低,“萋萋痛得太久了,我不想再看她受苦。所以,我同意了签字,放弃治疗,让她走得安宁些吧。”
段铮听着这些话,身上力气像是被一点一点抽走。
他在田舒岚旁边坐下,垂着头,目光茫然地落向地面。
田春住院的这些日子,段铮每天都会来,无论多晚下课,无论天气如何,他都会赶来,只为问一句她是否安好。
田舒岚静静看着身旁的少年。
其实,她很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心意,也看出了自己女儿的心思,不说出来,是怕他们会有负担。
最终,田舒岚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再次劝道:“回去吧,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