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守义一不留神就被荀羿抱了起来。
小小的他是第一次被这么高的人抱在怀里。
平时看着荀叔父觉得很高很高,很壮很壮,但现在,坐在人家的臂弯中,他感觉自己也从一颗矮小的萝卜变成了一颗大树。
太棒了!
舒守义被荀羿抱着走到了五里村村口,中途荀羿甚至没有换手。
他在村口一颗树下把人放下,看着舒婉秀道:“我就不进去了。”
他的双眼黑白分明,又亮又有神采。
舒婉秀与他对视着,竟突然语塞忘了要说的话。
“姑姑。”
舒守义屁股都坐麻了,终于被放下,第一件事就是牵住舒婉秀的手。
和舒婉秀站在一块儿后,舒守义有了足够的勇气,仰头对荀羿道:“荀叔父,多谢您。”
这番动作和话语引得发呆的舒婉秀思绪回笼,她极速把视线移转到旁处,自个儿不自在一息后,才稳住声儿邀请。
“都到这儿了,荀大哥您随我们去大伯父家中喝碗茶吧。”
“我伯父、伯娘待人一向热忱,我两位堂兄也一定都在家,人多,您不必觉得不自在。”
舒婉秀真情实意的相邀中,还带着点歉疚。
她以为荀羿只是间断地帮忙抱着舒守义走一段路,哪想得到后面几里路一步都没让舒守义下来走?
她甚至直至这会儿才发现荀羿鬓角处挂了汗。
“不了。”
雪天外出的人少,但要真碰上人了,也怕传出些什么流言蜚语,不利于女子名声。
荀羿就是考量到这一点,才只把她们送到村口的。
他没解释那么多,看了两人一眼,转身挥手。
“走了。”
有风刮过,树上的雪掉下,扑簌簌落入了舒婉秀衣领中。
她不可避免地一阵瑟缩,再抬头,荀羿已经拐过弯看不到了。
“那我们也走吧。”
村口到大伯父家这段路有点远,但舒守义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欢,再没提要抱的事。
二人抵答舒延荣家门口时,离晌午还有一两个时辰。
“大伯娘?大伯父?”舒婉秀一边喊着一边进了院子。
很快有人打开了堂屋门。
不是舒延荣或者徐珍,而是舒婷宜。
她看着舒婉秀惊诧地有些合不拢嘴。
“婉秀姐?”
“不是,我爹不是说下晌去接你们吗?”
进屋后,两边将消息这么一对,舒婉秀觉得雪中告诉大伯父消息的人应该就是荀羿。
但这也不是很重要。
反正大伯父比她更早知道消息,着实是让她松了口气。
……
舒延荣家十分热闹,毕竟即便在家的大人不多,也还有四五个小孩呢。
舒守义跟他们玩在一块儿,完全是乐不思蜀。
舒婉秀笑着看他们玩儿,没多久,带着两个儿媳出去串门子、借粮袋的徐珍回来了。
她关切地问了舒婉秀怎么过来的,随后坐在一旁,与舒婉秀拉了半天家常。
至晌午时分,疯玩的孩子玩腻了,聊天的大人也无话可说了,一堂屋子人乏味的围坐在火塘边,可算盼回了舒延荣父子。
他们冰天雪地走这么一茬,嘴皮子都冻紫了,进门后,没人开口问他们领粮的事,都争着站起来把烤火的好位置让给他俩。
过了许久,烤暖了身体,喝了热水,两人回了温,主动说起了打听到的结果。
“那消息是真的。”
“听说县衙专派了人去各村传话,最多今日下晌,各村的难民都会收到这个消息。”
“完了!”
徐珍两手一拍,瘫坐在椅子上。
“县衙这样办,咱们提前知道这消息可不是白瞎了吗?”
确实如此。
本来想着抢占先机,比别人家多做准备。
结果……这个消息,今日所有人都会知道。
大家都沉默了。
只有早就接受了现实的舒延荣开解了一句:“情理之中的事,看开点吧。”
知县大人既然能站在难民的角度,帮他们向上请示连发三个月救济粮,那么通知所有难民这个消息,自然是情理之中。
至于所有难民接下来怎么领到好粮,那就是高手过招各凭本事了。
舒婉秀把荀羿提的那个住客栈的主意重新说了一遍,利弊都分析了个清楚,问他们在花钱买粮和住客栈之间怎么选择。
舒延荣闷头扒灰,在舒婉秀话音落地好一会儿后方才叹息着开口。
“粮价……上涨了。”
这无疑又是个坏消息。
没去县城的几个大人心口瞬间就是一沉。
舒婉秀白着脸,嗫嚅了一阵,终于发出声音。
“涨了多少?”
“一石稻谷,现在卖两百文。”
舒成林的妻子尖声道:“怎么一个月不到,涨了五十文?!”
舒延荣摸了把脸,“今年又是打仗又是遭灾,粮价本就不稳,前一阵是因粮食收成了才降的价。天冷起来后,价钱就一直在往上升,这不是近两日下雪?听说这样的大雪在方远县几十年难遇,粮价也因此涨到没边儿了。”
按这个粮价算,省下住客栈的钱去买粮,也买不了多少了。
说起这个,连舒延荣都颓丧了。
舒婉秀同样沮丧了一会儿,但很快想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脑筋快速转动,突然有了个折中的法子。
“你们再听我一言。”
朗声说完,见大家都看过来后,她道:“咱们可以花少钱,办大事。”
这是个什么意思?大家面面相觑间,她已经接着开口,将具体的想法娓娓道出。
首先要兵分两路,今天派两三个人先住到县里去,总共花费十几文或二十几文钱在客栈住一晚上。
明日城门开前,住在客栈里的人就跑去县衙门口排队,另一队人明日一早从家里出发,必须赶在县城城门打开前到达。
待城门打开后第二队人就一股作气使劲往里冲,跑去跟提前在县衙门口排队的人汇合。
好处是,一切顺利的前提下,真能领到好粮,而且大家也不用提前等在雪地里,冻好几个时辰。
坏处是,这样做难免与人产生口角。
舒延荣额上青筋鼓动,过了好一阵儿,道:“主意不孬,就按这个法子办吧。”
接着要决定谁作为第一队先去县城。
“我想带着守义今日去。”舒婉秀表态。
大家都没有异议,他们已经确定双方的消息都是荀羿给的了。
住客栈想少花钱,还得报荀羿的名号。
他们全家只有两个人和荀羿有过一面之缘,哪里好意思到客栈那边乱报人家的名字?
舒延荣只说:“叫你大堂哥陪你们去如何?”
两个儿子间,他觉着大儿子年纪大,可性子生的不够稳重。
本不想把护着舒婉秀两人去县城的任务交给舒成林,但他和老二今日已经跑了县城一趟,遭了一回罪,连着跑两趟怕是要染上风寒。
舒婉秀爽快地说道:“好啊。”
不过冬天日头短,舒成林腿又没好全,想要在关城门前赶到县城,他们最好现在立刻出发。
舒婉秀出门时钱带了,粮袋也带了,起身就能走。
等舒成林准备东西的空余时间里,她还不忘嘱咐舒延荣他们,明晨最好喝一碗浓浓的百辣云汤再出门。
赶去县城这一路的辛苦,不必过多赘述。
反正县城城门近在咫尺时,舒婉秀已经觉得耳朵都要冻掉了,只等守城的人查验过他们的身份,放他们通行,她立刻向人打听福来客栈在哪条街上。
他们三个全不识字,哪怕人家店门口挂着招子也认不出来。
顺着别人指的路来到一处看上去像是客栈的地方,三人站在门口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撩起门帘,先后迈了进去。
“掌柜您好,请问此处是福来客栈吗?”
站在柜台后拨动算盘的是一名梳着螺髻的中年美妇,舒婉秀看着她觉得面善,所以出声问话时,声音半点没打磕绊。
“是啊。”比舒婉秀高了几分的掌柜笑盈盈地抬眼,看清楚他们三人后问道:“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我们想住店,不知你们店中十二人一间的大通铺还有没有位置?”
“有的,十文一个人,小孩也是一样的价。”
“只是……”女掌柜将目光放在舒婉秀身上,善意的提醒,“大通铺是男女混住,您要考虑清楚。”
名声、贞洁,这些虚无的东西确实能困住人。
但在舒婉秀这儿,在意还是不在意,要分时候。
平时不跟男子走得太近,既是因为打小的家教,也是因为没有必要。
可现如今面临着抢在前头领粮的问题。
她为什么要抢粮呢?
很简单,好粮更养人啊。
如果抢到好粮,之后几个月她跟舒守义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甚至一个冬天能把逃荒路上的亏损全部补回来。
历经过逃荒,在她心里除去生死,就是粮食最重要啊。
虽然男女混住会与陌生男子同住一间房,可她有兄长护着,并不见得会有危险。
还有就是关于名声有碍这一条。
总要先有认识她的熟人看到她和陌生男子同住一屋了,才能传扬出去嚼舌根子吧?
此处压根没人认识她,这件事又怎么可能传扬得出去呢?压根无需顾忌这么多。
舒婉秀谢过女掌柜的好意,总而言之,为了抢到粮食、省下银钱,她愿意赌上名声冒一次险。
现在客栈里的一切都和荀羿说的能对上,她心里踏实了许多,回身将店里瞧了一番,见没有坐人,她便靠近柜台,压低声音道:“我们是荀羿介绍来的,价格是不是……”
女掌柜微微有些讶异,但很快转为了然一笑,肯定地回复:“是。”
“您几位交完房费,我便唤伙计带你们去房间里。”
舒婉秀掏出早就另外数出来的二十四文钱,当着掌柜的面点了一遍,才放在柜台上。
她等着掌柜再数一次,可掌柜只是拿着笔杆将铜钱往身前拨了拨,便高声唤来一名长腿伙计。
“带三位客人去丁字二号房。”
舒婉秀牵着有些拘谨的舒守义跟上长腿伙计,舒成林则落在最后。
在伙计的带路下,一行人穿过前堂以及一方天井,步入了后堂。
“三位,你们的房间是这一排最右边这间。”
打开房门后,他对着几人道:“前边已经有了三位住客,这几处是他们选中的位置。剩下的,您几位任意挑选。”
打量过房间里的情况,舒婉秀发现,比她想得要好的多。
虽然是十二人的大通铺,但是房间并不狭小逼仄。
里头空间很足,窗明几净,比她那半山腰处的家还显得宽敞几分。
一字排开的大通铺中间竖立着一块又一块矮矮的小木板,尽管不能保证**,可起码能防止睡着睡着别人滚到你的被窝里头。
舒婉秀选了左边靠墙空着的铺位,舒守义、舒成林依次睡在她旁边。
伙计在时,三人都尽量维持一副稳重的模样,等伙计走了,屋里又暂时没旁人,才开始四处摸一摸,看一看。
舒婉秀将己方三人的被子打开,没发现跳蚤之类的虫子,她又上手摸了摸,确定被子是棉被,底下垫的也是棉褥子,不过相对来说比较薄而已。
褥子下面还铺了很厚的稻草,隔着褥子用手按下去,软乎又有弹性。
这条件,真是比她现在家中布置的还要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