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洋毫不犹豫地将于斯幸背上,送进宝马后座。于斯幸的头无力地耷拉着,像个被抽去灵魂的布偶。舒瑶紧随其后,钻进车里,小心翼翼地将他歪倒的身体扶正,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余诗诗站在门口,怀里抱着熟睡的于心,目送着宝马驶离,引擎声渐渐融入榆林市傍晚的车流里。
“好好照顾他。”余诗诗对着远去的车尾灯轻声说,她知道,此去第一人民医院,或许就是于斯幸与过去告别的开始。
而就在昨晚,同一屋檐下,却是另一番光景。
“于斯幸,这是我们最后一晚了,我们不醉不归!来,和姐姐我尽情的喝个够,不醉不归啊!”袁桃豪迈地拍着三大箱啤酒和一两箱五粮液,桌子中央摆着一盘花生米,像是为这场告别仪式准备的祭品。
“好。”于斯幸的声音干涩。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满地的酒瓶和空酒箱上,映出两个被酒精和离别浸泡的影子。他们互相说着心事,话语在酒气中发酵,变得沉重而粘稠。
“袁桃……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我求求你……”于斯幸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袁桃低垂着眉头,眼中满是不舍,但她知道,有些路,弟弟必须自己走。“你还是没有成长呢!傻弟弟,没有人可以陪伴谁到生命的尽头。”
“不就是分开吗?你有必要这么在乎吗?要知道,有些人注定会离开你的生命,有些早已阴阳两隔,有些身处异地……”袁桃拿起酒瓶,又为自己倒满一杯,红彤彤的脸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悲凉。
于斯幸的心在呐喊:我多想挽留你,想你可以继续陪着我成长。可你说要离开我我才能成长,你知道我的心多痛吗?你一直的都不知道吧,你只会说让我离开你,可你考虑过失去你的我,心会碎成什么样吗?
“不就是分开……我如果说不愿意,拒绝你离开的意愿,你也一定会离开,因为离开是你早就打算好的了。所以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你敢说你不是想抛弃我们曾经?我们信誓旦旦说的承诺,我们说过的话,许过的愿,你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于斯幸的情绪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还未喝酒,已似发狂。
袁桃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于斯幸突然抢过所有酒瓶,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下去。他想醉,想醉得不省人事,这样就不用再为袁桃的离开而心痛发疯。
“于……”袁桃心底知道他很难受,但作为姐姐,她又何尝不是?她多不想离开,但看着他,她仿佛看到了他们在中学时代的无忧无虑,看到了在医院里,他妹妹于斯巧去世时,他那张绝望的脸。
于斯幸像发了疯一样喝着酒,痛苦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呼吸。
“你好了,别喝了……”袁桃看着他这般模样,心如刀绞。有些往事不堪回首,足以让人在一瞬间倒下。因为在乎,所以才如此不堪。
余诗诗在门口听着他们细语长谈,眼泪无声地滑落。袁桃要离开榆林了,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下一次回来,不知是何年何月。
舒瑶过来问:“余诗诗,你看见于斯幸了吗?”
“嘘……”余诗诗把食指放在嘴唇前,“他们在里面喝酒呢!这是于斯幸和他亲姐叙旧的最后一天晚上。我们不要打扰他们,让他们聊他们自己的话题吧。”
余诗诗拉着舒瑶上楼,关上了门,也关上了于斯幸和袁桃最后的独处时光。
“于斯幸,如果我离开这座城了,你就要自己学会成长了。你答应我,遇到事情不许再哭哭啼啼,别像个女孩子一样脆弱不堪。”袁桃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嗯……”于斯幸含糊地应着。
“我曾经和于斯巧在医院独处的时候,她告诉我,你是她坚强的后盾,你的微笑就是她快乐的源泉。她希望你一辈子快快乐乐,哪怕这个世界上再无于斯巧。就连我们父亲于清逸和妈妈袁春梅,也一样希望我们可以独立自主地生活。”
“可……”
“你不是很坚强吗?你可是于斯幸,无人能敌的于斯幸啊。”
听到这里,于斯幸感觉自己仿佛被抽空了,又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他明白,这一生的意义,不是为别人而活,而是为自己而活。
看着袁桃转身的背影,于斯幸一句话也吐不出来。那背影,仿佛是于斯巧,又仿佛是曾经严厉教训过他的母亲袁春梅。
“我已经被人玷污无数次了,我的身体早就不纯洁了。但如果可以用这肮脏的身体来保护你,我觉得我身为你姐姐,也算有点意义吧!”袁桃突然情绪激动,她在于斯幸面前猛地拉开自己的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刀疤,那伤疤离致命处仅差一厘米。
“也许他们也没告诉过你,其实那时候,他们也是拿刀威胁我。不然,尚佳佳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我这一刀,差点就丧命了。”袁桃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知道自己是你姐姐,也知道自己要保护你。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都要保护你。长子为父,长女为母。”
于斯幸看着那道伤疤,眼睛生疼。他根本不知道,姐姐为了他,竟受过如此深重的罪。
“不要走……不要走……袁桃不要走……”于斯幸在惊喊中猛然清醒。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冰冷的椅子上,面前是舒瑶、江明洋,还有一位表情严肃的心理医生。
“这是哪?”于斯幸茫然地问。
“榆林第一人民医院,心理科。”医生回答。
“我没病……”于斯幸喃喃自语,随即苦笑,“我再也不用去追袁桃了,因为再也追不到了。”
“袁桃已经离开榆林了,别白费心机了。”舒瑶轻声说。
于斯幸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他连挽留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
这时,舒怡宁的电话打了进来。舒瑶接起电话,听到母亲焦急的询问:“舒瑶,你在哪?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
“妈,我在第一人民医院,和斯幸在一起呢!”
“你们在哪个科?我这就过去,我也在第一人民医院,告诉我你在哪,我这就过来!”舒怡宁的语气急切。
“心理科。”舒瑶的声音很轻。
电话那头,舒怡宁听到“心理科”三个字,心猛地一沉,她以为是自己的女儿病了。
而此刻,袁桃已经抵达榆林榆阳机场,36岁的她,牵着12岁的女儿袁夕婷,在候机大厅等待着飞往未知的航班。
“妈妈,我还能回来这座城吗?”袁夕婷仰着小脸问。
“能……当然能。”袁桃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夕婷不明白,妈妈这些年明明可以对舅舅置之不理,为什么总是放不下他呢?”
袁桃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大口,她笑嘻嘻地对女儿说:“夕婷,你是独生子女。如果你将来会有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或妹妹,并且你把他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么你就会明白妈妈为什么不愿意对你舅舅置之不理了。”
袁夕婷挠了挠头,她还是不太明白。在她眼里,妈妈对舅舅的维护,已经到了“伏弟魔”或“宠弟狂”的地步。
袁桃微笑间流露出的不舍,让人心生温暖,又倍感心酸。
“妈妈,也许我不会有那么一天知道答案。但我清楚地明白,妈妈爱舅舅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妈妈这次走,我猜得没错,不只是为了让舅舅学会坚强,你是想改嫁,对吧?”袁夕婷突然语出惊人。
袁桃愣住了,她没想到女儿竟如此敏锐。袁桃知道自己可以改嫁,但内心深处,始终对已故的薛凛文怀有愧疚。自从薛凛文去世,她一个人带着袁夕婷,生活举步维艰。她没办法像自己的母亲那样,凭一己之力撑起一个家。
“袁夕婷,这次回你爷爷奶奶家,你爷爷他好像身体不舒服。”袁桃转移了话题。
自从楚意墨去世,袁桃就一直被婆婆楚筱汐当做是楚意墨的替代品。因为袁桃的各种行为,竟与楚意墨生前如出一辙。而楚意墨在世时,最喜欢模仿的,恰恰是袁桃。
今年,是楚意墨去世后的第十年。当年,袁桃亲手将刀刺入楚意墨身体的那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她试着原谅自己,但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个杀人犯。为了掩盖事实,她在隐秘处杀死了楚意墨,从此,楚意墨的死因,便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
“妈!妈!”袁夕婷的呼唤将袁桃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啊?”
“该上飞机了。”
“好,走吧。”
袁夕婷不知道妈妈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迷。她只是紧紧地牵着妈妈的手,一起走向登机口。
只有楚意墨死了,才没有人能再威胁她和薛凛文的感情。所以当年,袁桃才会犹豫不决地把刀子递给楚意墨,说如果她想赎罪就自杀给她看。而当刀口对准楚意墨身体时,袁桃又“好心”地帮她刺了进去。
她以为楚意墨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威胁他们之间的感情。可她忽略了,上天也是威胁他们之间感情的存在之一。上天让他死于无痛症,让他们就此阴阳两隔。至今,她也没有从薛凛文死亡的伤痛中走出来。
“妈,你看,是雪啊。”
袁桃抬头,看见满天飘落的雪花。机场外,一片白茫茫。她突然想起了他们曾经在一起快快乐乐的中学时代,那时的雪,也是这般纯净。
“走吧,我们该走了。”
突然后面有一个人在呼喊着:“照顾好我们的女儿,别让她像我一样……”
袁桃猛地睁大眼睛,她惊恐地转过头,身后却空无一人。只有自己的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晶莹剔透,像极了窗外的雪。她知道,自己一直在强忍着,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这般强忍着。
雪,无声地覆盖了这座城市,也似乎想要覆盖住所有人的伤痛与秘密。而在医院的心理诊室里,于斯幸的治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