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寄欢没想到自己还能再睁开眼。
她捂着胸口抬头看去,书有“慎终追远”四字的匾额悬于朱门,香案上龛焰犹青,炉烟袅袅。
这分明,是她家的宗祠。
“原来人死后不会直接去阴曹地府,而是先回到家中祭拜先祖。”李寄欢跪在蒲团上,心中默然嗟叹。
也不知父亲和兄长如何了。
“还不肯认错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李寄欢怔了怔,蓦然转头看到自己父亲。
李适来到女儿面前,见她神色有异,疑道:“怎么了?”
“……看来已经行刑了。”李寄欢心里泛酸,“您是来接我的吗?”
李适:“?”
李寄欢眼圈儿一红,哽咽道:“父亲,下辈子我还要做您和母亲的女儿!”
“……傻丫头,说什么梦话呢?”
李适还当她是想晓之以情,不免在心里叹了口气,拿出一张书笺来,“你悔婚是因为太子,对吗?”
啊?悔婚?
李寄欢抬起头,然后一愣。
书笺上的字体娟秀端正,写道:“洗砚浣花溪,江舟载月来。愿风怜妾意,送我入君怀。”
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好像是她十六七岁时,刚喜欢上萧砚舟,投其所好写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情诗。
如今看来,当真可笑。
李寄欢垂头自嘲,忽而心念一转,发现不对劲。
她似乎……回到从前了!
思及此,李寄欢猛然起身奔入祠堂内,乌木桌案上摆放着李家列祖列宗的灵牌,仿佛在笑着看向她。
李寄欢一一扫过两遍,随后瞬间被喜悦淹没了。
没有她母亲。
也就是说,母亲还活着!
这会儿李适走了进来,惊疑道:“欢儿,你这是……”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李寄欢竟然哭了。
李适满眼震惊,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温声道:“别哭,你别哭。发生什么事了?”
李寄欢不答,只静静地掩面而泣。
李适心中愈发焦急,他望向了李家祠堂,暗忖:“欢儿今天这么反常,莫不是被鬼上身了?”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好啊李适,你趁我不在家就欺负我女儿?”
闻声,李寄欢猛地一颤,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就已冲了出去。
“阿娘!”
郑瑛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柔声安慰道:“乖乖不哭,娘替你出气!”
李适讪讪道:“夫人,我没有……”
“闭嘴!把女儿都惹哭了,你咋那么大能耐?”
人人都知大晟的镇北侯英勇无畏,立下赫赫战功。但无人知道他惧内,为妻子马首是瞻,现下被一瞪一吼,李适就像个鹌鹑似的不敢多言。
“娘,不关爹的事。”李寄欢抹去眼泪,微微一笑。
“那怎么哭了呀?”
“我是太高兴了。”
母亲的怀抱这么温暖又这么真实,怎能让她不高兴?
侯爷和夫人都面露疑惑,李寄欢想了想,觉得不能告诉他们。
毕竟重生这事太玄乎了,哪怕是父母也很难会相信她,到时候被当做撞客中邪就麻烦了。
李寄欢:“对了,哥哥呢?”
提起那个浪荡子,李适似是恨铁不成钢:“他还能去哪儿?一大早就跑到花楼喝酒去了。”
李寄欢罕见地没出声数落,反倒轻轻笑了起来。
郑瑛见女儿的确不是伤心的样子,才舒了口气:“我都听青黛说了。你看上太子了?”
郑瑛也是将门之女,在家人面前说话向来直利。在她眼里只有她女儿看不看得上,无论那人是贵族还是寒门。
李适:“看看你女儿写的诗!真要气死我。”
今早李适提起李寄欢的婚事,她直言反对,说自己已有心上人。李适一气之下让她去祠堂反思,接着就在书房发现了这张诗笺。
郑瑛接过来仔细瞧了一回,笑道:“不错!有我当年风范。”
李适:“……”
当年是郑瑛先看上的李适,也写了许多诗赠予他,后来知道这小将军不喜欢舞文弄墨,倒更简单了——郑瑛和他打了几架,李适才终于跪倒在石榴裙下。
“爹,娘,我不喜欢他了。”
李适呵了一声。
郑瑛:“就是喜欢又何妨?那太子在朝中的势力还不如二皇子,和侯府结亲算是他高攀了。”
李寄欢:“……”
倒也不能这么说吧?太子高攀……有点好笑。
李适:“那与崔家的婚事怎么办?我们两家乃世交,不明不白悔婚岂不是要伤了和气?”
郑瑛思量道:“本也只是口头上定了娃娃亲,况且崔家那小子……我可不愿意让欢儿嫁给他。”
李寄欢附和道:“就是嘛!我和崔珣哪能当夫妻呀,不出三日就得和离。”
“你!你!”李适捶胸顿足,深深叹了口气。
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他只好为了这宝贝女儿,委屈自己的老友了。
李适道:“既然欢儿不喜欢他,那便作罢。只是……崔家那边该怎么说?”
李寄欢沉思一回,还没答话,屋外忽有个仆役急趋来报。
“侯爷,公主府遣人来接大小姐入宫伴戏,轿辇已在外候着了。”
*
轿内熏香萦绕如雾,有定神安心之效。
李寄欢伸手撩开帷子,窗外朱垣碧瓦,飞檐戗兽。这座辉煌的九重宫阙似乎永远屹立不倒,一如往昔。
她斜倚在厢板上,怔怔的出了神。
马车忽而颠簸几下,李寄欢身子一晃,銮铃随之铿锵作响。
“小的该死!没看见拐角有个青石凹,望李姑娘恕罪!”
“没事……”李寄欢揉了揉被撞红的额角,“继续走吧!”
“是、是!”
这车夫上月刚到公主府当差,今日奉命接送侯府千金,早听闻二人自幼相识,情意甚笃,说一句闺中密友也不为过。
方才他冷汗都下来了,生怕贵人降罪。好在李家大小姐没生气。
车夫注目于前方,更加不敢懈怠了。
疼痛感犹在,但与一剑穿心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李寄欢胸中砰砰直跳,抬手抚摸离家前母亲给她披上的裘衣。
她真的活过来了。
这是承景十八年,李寄欢刚满十七岁。萧砚舟还未答应她,公主还是个天真的少女,母亲还没有病逝……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轮转,足以改变许多人、许多事。
书上说往者不可谏,不曾想她还能重返过去,将覆水收回。
*
李寄欢与公主的确有青梅之情。
多年前父亲领兵出征,太后宣她入宫中与公主伴读。
刚开始二人不是很合得来,相处一段时间后,公主渐渐对她敞开心扉,视她为知己。
这位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女儿,出生时赐封号“乐安”,未出阁便已拥有府邸,至及笄获封食邑三千户,当真是渥恩隆宠。
李寄欢再次见到她,心绪一时悲戚难平。
“我不去接,你就不来看我么?”
乐安公主萧玉奚,今年十五,生得玉雪可爱,只是身子过于瘦削了些。
李寄欢心知她是在佯装嗔怒,便笑道:“公主金枝玉叶,岂是民女想见就能见着的?”
萧玉奚抿唇一笑,明艳无俦。
看着她鲜活的面庞,李寄欢心底却难过起来。
上辈子萧玉奚远嫁,被送去西陵国和亲,二人再也没见过。
都说大晟乐安公主受尽荣宠,可是在权衡利弊之下,依然被当做牺牲品。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个道理李寄欢再明白不过。
“你怎么了?”
女子大都心思细腻,萧玉奚一下子就察觉到李寄欢今日状态不对。
“没事。”李寄欢笑了下,“不是说听戏吗?”
一经提醒,萧玉奚吩咐开场。侍从们早已准备好,只待公主这声令下。
两位伶人舞袖翻飞,声情并茂。
而李寄欢向来不爱好风雅,听不出这戏曲是优是劣,但一旁的萧玉奚似乎很满意,她便也静下心来凝看。
这出戏已上演过无数回,讲的乃是一女子与书生相爱的故事。女子恋而不得,伤情至死,却遇机缘还魂复生,二人最终相伴相守。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非情之至也。[注1]”萧玉奚喃喃作念,“世上真有还魂一说吗?”
有啊,就在你旁边。李寄欢心下一乐,又将公主的话咀嚼几遍,旋即陷入长久的沉默。
台上水袖如流云,唱不尽悲欢离合。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注2]”
这伶人唱得当真是好,婉转如诉,扣人心弦。萧玉奚忍不住拍手称赞,笑着看向旁侧,却在下一刻蓦地愣住了。
只见李寄欢脸上泪光莹莹,宛如梨花绽雪,既罕见又清丽。
萧玉奚神色立变,心里砰然一震。她知道李寄欢骨子里是带着几分傲气的,从未掉过泪,就连悲伤失意也鲜少会有。
“你怎么了?戏不好听吗?”
“……没有没有。”李寄欢抹去泪水,转涕为笑,“是这戏唱得太好啦,我心里有些难过。”
“就是戏不好,我们不听了!”
萧玉奚挥手屏退了众人,满面担忧地望着她。
已经哭过两次了。李寄欢的目光锐利起来,以后她不会再掉眼泪。
“对了对了,你说要编诗集送给太子哥哥,进展如何了?”
李寄欢喜欢萧砚舟这件事,萧玉奚是知晓的。现在提起太子殿下,也是有意逗她开心。
李寄欢沉默了片刻,萧玉奚却以为她在纠结,便微笑着开了口。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相顾而笑。
李寄欢:“一起说?”
萧玉奚点点头。
——“太子哥哥一会儿过来!”
——“我放弃他了。”
屋外走来的两人脚步一顿。
太子首次破防。
[注1]&[注2]:出自汤显祖的《牡丹亭》。
本文参考了唐宋的一些制度,其余大部分都是作者瞎编的,请不要太较真。当然如果有非常不合理的地方,敬请指正!感谢[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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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