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女子渐渐知道了那杆子下面不是,也不该是她的地界,把脖子从狗链上挣出来,半弯着腰,随时要把两只手放地上来爬。走了一会儿察觉院子里并没有谁看她,于是便挺直腰,坐在奚应时窗边。
晚上,那叫阿石的男子回来了,他看着四十岁上下,身子矮而厚,手脚粗壮,看着真如一块石头伸出四肢成了精,汗巾搭了肩头,一身脏污地进门。
孩子们在那蒙面少女的带领下出去了尚未回来,阿藤在屋子里做事,灯晃着阿藤的影儿落在窗上,一会儿变高,一会儿变胖,一会儿钻出来,阿藤擤着鼻涕,对着才回来的阿石一指,把院里的事儿三句说明白了:“不言带着崽子们出去了,那是我买的祭人不堪用明日去卖,老祖宗还睡着。”
阿石粗声粗气地开嗓道:“我得和老祖宗说话。”
“我瞧瞧去。”
阿藤走去窗边,傻女子便立即让开位置,仰着脸看。
阿藤低声道:“老祖宗,阿石回来了。”
屋子里沉寂了好一会儿,渐渐,灯亮了,里头有个长长的影子飘摇着,过会儿,窗子支开,一张满含倦意的脸伸出,朝远处的阿石示意。阿石便跑来,蹲在窗边低声禀告:“今儿我跟着一帮民夫修咱们这头的运河……忽然工程就断了,我四处打听,说是上游傲龙河跟赤光河交界,挖出条巨蛇来。”
哈欠声。
阿石又道:“工程就这样停了,我能过去瞧瞧么?万一是什么……”
“蛇是死的还是活的?”
“说是死的,只是极大。人们口耳相传,不知道是到底多大,我想着去瞧瞧,万一有麻烦。”
“去吧,明天回来。那是赤光宗的地界,带上我的信物。”
“是。”
“倒也没有什么,若是有修真者看管,别冲撞了他们,徒增麻烦。”
“是。”
“虽然料想没什么,若是有什么不好的事,也先回来和我说。”里头的人多叮嘱了一句,丢出一块黑玉牌子。阿石接过便走,阿藤忽然拉住他,从怀里摸出钱袋子:“回来时给我……给老祖宗带些甜瓜来,县里的涨了价,你往村里找找,买上一兜子回来。”
阿石看看窗内人,见人颔首,他才接了钱袋子收好:“我明日尽早回来。”
傻女子呆愣着吸了一口口水,忽然道:“甜。”
阿藤道:“呦,你还知道瓜呢,你家也种了甜瓜?”
傻女子张张嘴,朝阿藤比划着,把指头伸进嘴里:“吃,想吃。”
“唉……一边去吧你,看我买的这,不光傻,还馋!”阿藤一把按住傻女子的脸,把她的脑袋扭回去,朝窗内人讪笑两声,窗子关上了。
不言带着一群孩子披着夜色回来了,每张小脸上都没了人样,最好的能维持人形,最坏的,才踏进门槛,一张小脸就变得毛茸茸的,撑也撑不住,跌在地上翻滚,哎呦哎呦地叫唤着,都不肯起来。
阿藤出来闩门,走过一个小孩便踢上一脚。
“没在外面露馅吧?”
不言摇头,用手中藤条虚点了两个小孩摇头,把藤条还给阿藤,喉间咕哝着难懂的语言:“这两个,过会儿加练。”
在院子里躺了好大一会儿,一个个才终于有力气变了人形,该歇息的歇息,该吐纳的吐纳,剩下两个调皮蛋立在屋檐下等着发落。
不言越过他们,轻叩正屋的门,等了一会儿,推门进去。
看着不过是院落里的正屋,进了门却另有乾坤,潮湿阴冷,绕过药圃与泉水,再穿过水幕。
正中间烧着四只香炉,各自点着不同气味的药香,杂糅在一起只令人觉得发寒,香炉中悬着一颗黯淡的明珠,灵气逸散,犹如实体落入炉下九曲回环的暗河,河道上生着不同天材地宝,顺着河道,望见一看不见尽头的阵法,阵眼正中是一汪氤氲着滚滚白气的清泉。
泉中,一条银白蛇尾盘在其中,多半没入水中,唯有尾梢搭在泉边,上头板结着一道道狰狞裂纹,裂纹青黑,青黑下隐约浮动金色纹路,然而那金色无法挣脱板结在一起的青黑裂纹,黯淡无光。
另一头,蛇尾缀连着人身,人披了件暗绿的大袖中衣,倚在榻上,任由尾巴垂在泉中。手中握一卷书,已经很久没有翻页了。
不言道:“干娘,这会儿还没睡吗?”
人转过来。
不言摘去脸上的罩布,转而侍弄屋内的药炉,修剪花草。
“或许我是要死了。”奚应时道。
“还不到时候,还有百年多……阿藤偷懒,若是您肯,我走远些,寻个好的祭人……世道不好,多的是卖儿卖女的。”不言换了一根药香插好。
“我正在衰弱……若被修真者发现,我自己如今可以全身而退,怕护不住你们……”
剩下的话,化作一声叹息。
“人类势大,我们蛇族若连您也不能蜕化,或许用不了五百年,我们都要被挖去炼丹了。”不言做好杂事,把刚刚说的话一想,笑道:“或许这院子里别的好些,能当坐骑,我们蛇骑着不舒服,或者炖了汤。”
奚应时道:“若蛇族只指望我,即便我飞升了,他们也是要炖汤的。”
未藏于烟雾中露出的脸有些病容,眼底泛着青黑,面颊与唇色一般苍白。
不言近前来,躬身跪坐在池边,按住蛇尾轻轻施以灵力。
被青黑色裂纹遮住的金色渐渐明亮一些,即便如此仍然微弱,仿佛随时都要熄灭一般。
奚应时以书掩住面容,歪在一边:“总做这些没用的事。”
“好歹今天纾解些疼痛,免得睡不着。”不言将蛇尾搭在膝头,用灵力做引,额前悬浮着半透明的小鼎,散出阵阵药气。
躺在榻上的人,手腕上的七颗石珠不断发出微弱的震颤,五指攥紧被子,抓出几道深痕。
待纾解好了,不言轻轻将蛇尾浸在乳白的泉水中,取了帕子叠放在奚应时手边,转身退去了。
过会儿,奚应时拿开脸上的书,拿了帕子擦去脸上沁出的汗水,揉皱了丢在一边,睁开眼,推开另一头的窗户。
檐下,那傻女子正着急地比划着她要去茅厕,不言冷不丁地被抓住,抬手挥开,傻女子往后跌坐地上,不言刚要拎着她的肩膀丢过去,才把人抓起来,傻女子便吓得一哆嗦,腿间滴滴答答,尿湿了一团。
不言冷冷地看那傻女子,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怒火。
倒是旁边路过个才被加练过的孩子立即气恼起来:“好脏,好傻,茅厕明明那头,我们走去都不避着她的!”
不言嫌她脏,顺手丢在一边,掸掸身上或许沾染的尘灰,转身往西厢房去了。
傻女子也知羞,哽咽着哭了起来,蜷缩着收起腿,仿佛能遮住尿湿的印子。
奚应时以书卷遮住口鼻,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