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里的孩子们吵嚷着,说捡来个傻子。
支开窗户,晌午的日头晃得人眼晕,大太阳底下,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拿着花花草草,往一个女子头上插。
她跪坐着,头发蓬乱,披了件近乎破烂的,补丁也开了线的外衫,十指生着冻疮,迟缓而僵硬地抬手想摘去头上的野花,小孩却恼了,拉下她的手。于是她便惶惶地,呆滞地抬着眼看屋檐,皴裂的唇开开合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奚应时伸了烟杆子出去,在窗沿上敲了两下。
铛铛。
孩子们立即跑到窗边。一个机灵些的立时说:“干娘,我给您点烟!”
咚——烟杆敲在脑袋上,小孩龇牙咧嘴地抱住脑袋蹲下。
“谁捡来的?”奚应时朝院子里还跪坐着的女子抬了下巴,孩子们七嘴八舌。
“捡来的,不知道!”
“起来的时候就在院子里了……”
“她好傻,她不会说话!”
“吵……”奚应时蹙眉。
簪了一支桂花的中年女子从茅房出来,粗鲁地扭两下裤腰扎紧腰带,一抬眼,看见奚应时朝她抬下巴,又见院子里那傻子一动也不动,赶忙上去,拽了那傻子的肩膀往窗边拖:“老祖宗,我清早出门买豆腐去,遇见个老汉卖女儿,花了二两银子,您瞧瞧她的成色……是个……好用的。”
傻子像一捆菜,被摔在奚应时眼前,踉跄两下,跌倒了又跪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天。
烟杆挑过傻子的下巴。
洗净了,又被孩子们描花了。俊俏是俊俏,只是两个眉毛都打中间断了一道,又瘦得脱了相,看着面相不好。
“十九了,这个岁数未曾婚配过?”烟杆收回。
中年女子一动弹,头上的桂花就扑簌簌往下掉,不多时发间就只剩树杈子,摇头晃脑地把这傻女子看了一眼又一眼,惊愕道:“她爹说才十六呢!我叫人骗了!这些该死的人,我看他长得老实才……”
“看看成色。”窗里的人说。
傻子脸上落了两朵桂花,呆愣地任由中年人把她又拖近了些,掰开嘴巴展示牙齿。
“一口好牙,没有坏气味。”
扯过双手摊开,红肿而关节发青:“穷人家的孩子是有些冻疮疤痕的,不打紧,样子好看,调养一个冬天也堪用。”
又连踢带踹,把傻子推搡起来。傻女子像牲口被提起来干活,两腿暂且还没打直就被拖着走了几步,踉踉跄跄才站稳,瑟缩地立在窗前两步远,中年人比划一下:“个子也好,只是瘦了些,身上没肉。”
掰着前后左右地看了成色,中年女人竭力证明她买来的这傻子也还有些可取之处,又往膝窝踢上一脚,叫人跪坐下来。她搓着这乖顺麻木的一张脸朝奚应时道:“老祖宗,若她是婚配过的,大不了我明儿上城门口再卖了就是。”
几个孩子都肃然站着,一声也不敢吭。
“婚配并不要紧,只怕买来,过些日子冒出个夫君来讨人,没得自找麻烦。”窗内升起袅袅烟雾,一阵噬魂的药香蒸腾起来,院内大的小的都是身影一晃,勉力撑住了。
“我这里还有她的身契呢!”中年女人道。
“过会儿去查查,卖她的是什么人。”
“是,老祖宗,若是没有这样的事,您也莫要再挑拣了,便是资质差些的祭人,不过根基浅些,待您化了蛟,再用天材地宝蕴养着补补就是了。要是再拖下去,别说是修炼,性命也危险了!”中年女人苦心劝说着,不住地将面前这捡来的傻女子往前推。
奚应时吸一口药烟,垂下眼帘,烟气如雾,笼罩半张脸,脸颊上浮现着淡淡的白色鳞片,渐渐张开,随着呼吸将药气藏于鳞片底,隐匿不见。
“现在去查吧,若是没有人来添麻烦……”
剩下的话都尽数藏在烟雾中了。
中年女子立即起来,点了两个孩子一道出去。
剩下的孩子年岁小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一会儿,先前脑袋上挨了一记的小孩看奚应时神情,膝行到窗前道:“干娘,若是吃了这祭人,您的病是不是就能好了?”
奚应时垂眸,将手里的烟杆交给她:“应是如此。”
伸手探出窗去,手腕上悬着一串七个的黑石珠,打磨得颇为粗糙,随着主人的动作晃了晃,打在那傻女子的眼皮上。
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手,手背关节处却有些青黑的鳞片若隐若现。
那只手悬在傻女子的头上,摘去她头顶的花花草草,又将衣领还没扯去的草标揪了丢在一边:“不应这样戏弄她。”
小孩立即不服气道:“可她是傻子,又是人!”
另一个小孩也大声道:“人坏,人不也吃猪羊!”
“吃是吃,总不应虐待她,即便是人,吃猪羊前,也不会戏弄耍笑了再吃。”
“可我见过人把猴子捆在板子里,一边火炙一边淋酱,活活折磨死了才吃……人坏到极处,我们又没有烤她,不过是插了几朵花,她那样丑,我叫她好看些!”
孩童在人的事情上总是讲不完的愤恨,奚应时托腮,接过先前那小女孩塞好药草的烟杆握在手里:“等阿藤回来吧。”
几个小孩还要说什么,那大些的机灵小女孩转身训斥他们:“你们真不懂事,若这傻子真能做干娘的祭人,那就是干娘的东西,你们乱弄,干娘当然生气了!”
她叉起腰来教训他们,仿佛先前插花摆草的没有她似的。
窗内的人忽然道:“阿藤出去了,阿石呢?”
有个年纪小些的男孩举手道:“干娘,石大叔一早出去了,说里正要叫人修水沟去。”
“叫他拿钱捐了,不必做他们凡人的苦役。”
“是,石大叔也是这样说,但里正还是叫他走一趟。”孩子说。
同伴立即不服气道:“不过是他们凡人的事情,要我说钱也不该给!”
刚说完,旁人立即扯住他袖子,低声叫他别说了。
倚窗而坐的女子吸一口烟,烟雾氤氲着模糊了表情。
立时站直:“干娘……我只是……”
他低着头等待发落,身子绷紧了。
忽然,屁股后面就伸出一条毛茸茸的黑色尾巴。
刹那间,小小一个男孩身形陡然变幻,弯下身子四脚着地,成了个半大的狼崽子,夹着尾巴耷拉耳朵,嘴里发出呜咽的声响。
烟杆一指,它只好顺着指的方向走去,走到墙角一根竖杆下,杆子下放着项圈与狗绳,它才靠近,就活了一般套在它脖子上,它面露痛苦,挣扎两下便顺从这项圈,如看门狗一样坐下,警惕着看向门外,又立时嗅闻到院子里有生人气息,朝着跪坐已久的傻女子狂吠两声,却似乎觉得自己该熟知这味道,疑惑地围着杆子转了几圈,盘身坐下了。
那傻女子晃晃悠悠起身,呆呆看看靠窗的女人,又看看那狼,却将身子趴下了,四脚着地地往狼身边去。
狼吓了一跳,往后躲闪。
女子拿起狗绳,往脖子上绕一圈,如狗一般坐下,朝着门外张望一眼,忽地憨笑两声,学着被她挤得没地方站的狼一样,只是跪坐着,趴伏下去,好像在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