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江南月反应,岑青泽率先开口了。
他眼眶泛红,好似委屈的下一秒就要落泪了。
他语调可怜,在反抗那人时那么一抖,昨日江南月给他的药瓶就滚了出来。
他唤道:“师姐——”
江南月有些不安有些失措,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样毫不讲理朝她示好的人。
不过现实也容不得她多想,岑青泽大摇大摆施展魅惑术,已经引起不小的骚乱了。
她正准备出手解决时,一道清凌凌的光飞过她肩膀,直接撞飞那个姓秦的学子,岑青泽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江南月侧过头去,果不其然是筝雪。
一见是筝雪,众人更是不敢多有置喙,各自将头埋得更低了。
她看都不看那个学子,直奔着跪在地上的岑青泽来了。
她站在岑青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殿下若不想让魔族走到哪里都招惹是非的事情落实,烦请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
筝雪当然意识到魅惑术的存在了。
对于魔族,她本来就不喜,现下更是讨厌了。
温暮经常因为魔族发愁,自己的族人也有几个在战场上因魔族而死。
魔族果然不是良善之辈,大庭广众之下,就要玩弄人心。
真是令人作呕。
但她是讲道理的人,为了不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竟然还得维护岑青泽。
她勾唇一笑,眯起眼睛笑得亲切。
“我也没来错,毕竟,岑师弟,我也算是你的师姐嘛。”
江南月唇角抽搐了一下,默默转身去看白云起。
白云起平静如斯,还在品茶。
江南月向他走去,神色冷然:“秦师弟发难,你为何不拦?”
白云起悠然放下手中茶,泰然自若:“那是他和魔族王子的纠葛,与本宫无关吧。”
江南月挑眉:“秦师弟还有押着和自己有过节的人给别人磕头的喜好。”
白云起不慌不忙放下了茶杯,神色同样戏谑。
“秦师弟知礼仪,守臣节,忠君之道,有何过错?”
他紧跟着盯着江南月,似乎抑制已久的愤怒终于要倾泻而出:“倒是你,天族不曾教过你礼节么?对本宫是这幅样子!”
“都做什么呢!”
剑拔弩张之时,老师终于出现了。
江南月扫了白云起一眼,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学堂,听这沧玄学院开设以来的第一课。
今日第一课,要讲天史纪。
上古史言道五位神仙创造此世,因弱水泛滥,先后陨落以求存续。中有一仙子,一帝君,二人将魂魄血肉重新构筑天地河山。
那老头猛拍桌子,嘶哑的声音拔高到尖锐,硬生生叫醒了许多昏昏欲睡的人,他冷哼一声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仰天高声道。
“帝君仙子魂飞魄散,散落星月河湖,化身一草一木,他们永远在我们身边。”
是的,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可能是他们的一丝,或者是他们的影子,因他们关怀这个世界,即使身死魂消,也永存护佑万民之心。
江南月不太关心这两位的事情,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没什么记忆的必要,毕竟现在的天族,信奉他们的人都少得可怜,她最关心的,估计也是其他人最关心的,是那两个字——“弱水”。
可以说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弱水之祸中失去过什么,挚爱亲朋,金银财宝,都是受害者。
这些年弱水泛滥四次,每次都会让生世蒙上一层灰沉沉的影子,因为面对这般天罚,众人束手无策,只能白白等死。
直到——
昭元80年,温暮率兵救治雪青山神族领域,成功镇压,只是可惜神族满门尽灭,之后其附件偶尔有小的弱水爆发,但终究不成气候,给世人留足宽裕时间休养生息。
因而有闲话道,因神族不祥,温暮替天行道除去他们,才获得这来之不易的安歇。
眼见下面的人昏昏欲睡,夫子重重咳嗽一声,终于拐到了正题。
“现在弱水隐有反扑之势,纵有温暮大人这样的能才,我们亦不能懈怠,各位当在学院勤学求道,不得松懈,可知否?”
众人这才忙不迭连连称是。
夫子见下头人这般模样,恨铁不成钢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就去讲天族史了。
江南月已然完全听不进去了。
她沉默地坐在那里,眉目之间蔓延上郁色,一双琉璃眼也完全被郁色填满。
她是弱水之灾的幸存者。
二百年前雪青山一域得到镇压后,偶尔会爆发小规模的弱水泛滥。
而她先前居住的地方,就是因小规模的弱水而消失的。
只需一瞬,恩怨情仇,全做空话。一切存在,都为虚无。
这就是弱水。
可是她为什么能够得以存活?
她还记得那时她茫茫然奔跑在无尽的虚无之中时,悲怆发出的疑问。
我是谁?
我在哪?
我从何处来?
又要向何处去?
而天地无象,无一应答。
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家乡。
漂泊无处,无处可归。
天族人并不接纳她,因为她是怪异的凡人,将她的离去,她的被放弃,默认成迟早会发生的事情。
她没有来处,各族都不熟悉,最熟悉的,是天宫的高墙。
也许她的归处,终究虚无。
莫名地,她想到了那个放肆使用魅惑术的家伙。
江南月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唇角微微上扬。
他放肆,无礼,但他是为了魔族,为了自己立身才如此做。
江南月漫无目的地想,要是不是以现在的身份结识,他们一定会相当投缘吧?
她下意识地止住了漫无边际的幻想,她不敢和人走得近,就是怕这种虚幻的好感缠住她。
江南月晃了晃脑袋。
“咚咚咚。”有人敲了敲她面前的石板。
啊,已经下课了啊。
江南月收回了美好的幻想,抬起眼睛去看。
不知什么时候,她面前的人换成了白云起。
江南月呼吸一滞,眼前一黑,起身就想走。
白云起脸色霎时冷下子:“你敢走?”
江南月点了点头,抬脚就走。
白云起气得七窍生烟,疾走几步拦在江南月面前:“本宫命你站住。”
江南月向后退了两步:“这里是天宫,还请自重。”
这里不是你的人族,要讲高下,也是我压你一头。
白云起看着江南月,心头好似一把烈火烧。
一个人族庶民,仰赖四海丞相温暮怀旧之心,打破惯例进入天宫。
要知道,人族皇族为求天族一席求了多少年。
结果这人不仅不谨小慎微感恩戴德,倒是骑在他头上撒野了。
他几次三番点拨提醒,反叫她露出鄙夷之色。
成何体统!
开学当天打他罚他,刚刚又给他甩脸色。
属实是恃宠而骄。
真以为这天族能容纳一个人族长久,到底还是要回来的。
四周的空气似乎越来越沉重,还未离去的人们声音逐渐喑哑。
自以为是的傲慢小子。江南月想。
手心的伤又在隐隐作痛,江南月咬唇,将手背至身后。
“本宫知你年幼时流落无名村,弱水之灾,你幸免于难,”白云起悠然跨步迫近,“不知你偷了谁的福气,才能活到现在,甚至被丞相垂青成为其亲传弟子。”
江南月抬眼看向面露怜悯之色的白云起,深感不适,硬邦邦接话:“多谢关怀。”
白云起负手垂眸:“不过总道落叶归根,你以后到我府中,不知礼节,对我而言也是麻烦。本宫不忍见你举步维艰,劝你还是听从本宫,好好学礼节的好。”
江南月越听越迷惑,眉间沟.壑越来越深,终究是耐不住开口询问:“入你府中?”
白云起颔首应下,为她解释。
此番来天宫,一是修仙以待归还协助父皇治国,二是代父皇提点这流落在外的庶民江南月注意自己的身份,督促她学习礼法,以待来日代表天族和人族结成秦晋之好。
简直荒唐!
江南月眼眸来回转动,迅速眨眼好几次后笑出声来。
人族此举,自以为是,无理取闹。
且不说自己人族身份存疑,就说温暮,他能愿意放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地摇了摇头,看向自顾自喋喋不休的白云起。
“多得你曾于天族修习,不然你毫无身份成我太子妃,现下你的脾性也该改改了,鲁莽行事只会给你招来祸患。”
他垂眼一瞥,似乎想和江南月拉近一下关系:“你那把剑成色不错,不过以后你还是少用剑,我会替你保养它的。”
江南月无话可说。
她和这位少不更事的太子相见相识不过一二日,他就已经自得地为她安排好余生了。
她心口仿佛被棉絮堵塞的窒息,下意识握住疏寒,像是在求什么安心一样。
她二话不说,绕开白云起就要走。
白云起对她油盐不进的样子也恼怒起来,侧过身伸手猛然去抓江南月的手腕:“本宫话还没说完,你就想走?”
江南月努力平复呼吸不让自己失态,冷冷道:“请自重。”
“师姐?”筝雪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她的目光在白云起和江南月之间转了个来回,最终落在白云起抓着江南月的手腕上。
她注意到江南月脸色不霁,走上前一步骄矜命令:“把手松开。”
白云起笑起来,自然而然地放开手,筝雪赶紧把江南月拉到自己身边,她关怀的看着神色愈发深沉的江南月。
“你说,你要替我保养疏寒?”江南月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
筝雪这才想起来她过来找江南月的原因,她找到能唤醒疏寒的方法了!
她拉上江南月的衣角,却被甩开。
江南月大踏步走向白云起,腔调温柔到诡异:“可我这剑性格倔强,若你能接下它的招数,我自此之后俯首称臣,绝无二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