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有两座能容纳三千位观众的剧院。
“一个是云京大剧院,另一个就是这里。”临近目的地,薄云笙放慢车速,绕着外围向停车区行驶。
叶如莺按下车窗,春还大剧院如冒尖的春笋立于地面,两侧林木虽然暂无新绿,胜在排布齐整,正门前方开阔的广场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散步或晒太阳。
直到瞧不见了叶如莺才缓缓勾起车窗键,仿佛迟来一步地被染上惬意,为外头的好天气入迷。
“想出去逛?”
叶如莺摇摇头,腼腆道:“有一点……但不着急,以后有空再逛也一样。我们来这里不是有事要做吗?”
薄云笙今天在外套里穿了一身版式较为休闲的西装,一方面是因为中午餐厅的着装要求,不能太随意,另一方面就是对下午的场合以示尊重。
“只是一点私事。”薄云笙拿好车钥匙下车,锁上后迎着叶如莺疑惑的目光继续道,“这座剧院是我祖父为祖母建的,产权所有人是我祖母,平日委托了环盛旗下专业的管理公司进行运营,但祖母早年间戏剧出身,后来转了幕后,剧目和剧团相关的情况都很上心,许多安排一向亲自过问。”
叶如莺心口猛地跳了跳:“所以一会儿要……”见祖母?
那、那她大概还是出去合适吧。
可薄云笙事先一句也不多说,似乎毫不避讳地带她来又是为什么?
老朋友的前置条件是认识双方长辈?
幸而薄云笙没有故意留下悬念的意思,也没有发觉叶如莺没说完的话后的重点和他接下来要说的前因后果不沾边。
“两周后剧院要举办狂欢节,是祖母年轻时定的传统,因为反响很好,一直保留了下来。今天下午是来看节日期间演出剧目的彩排,在正式公演前进行最后一次内审。”
薄云笙说:“自从前些年祖父祖母一起搬到松淮市的疗养院去住,这家剧院就和环盛一样,名义上变成我打理,重要的邀请都会送到我手里,由我出面。”
“所以其实与我们那出戏无关,你不参加也没关系。”
走进电梯厅,薄云笙按了电梯,等候间隙回身看着叶如莺。
像征求她的意见。
但莫名的,叶如莺觉得薄云笙眼中并不如站立的姿态看起来那么平静。
“……薄先生想让我看吗?”
嘴巴自己张开,说完叶如莺愣了愣,想收回,却已经覆水难收。
这不对,她不该这么问。
薄云笙当然“想”让她看,不然大可以吃完饭后让她回家,怎么会一声不吭独断专行地带她参加合同义务之外的行程,答案不言而喻——可是薄云笙现在却说她不参加也可以。
原因在于顾念她。
好的做法应该是顺水推舟承了这份好意,或坚定地对某种未知的良苦用心一探究竟。
把问题不明不白地抛回去,仿佛是用一种委曲求全来指责薄云笙先前的霸道行径。
“我不是不想参加,我……”
叶如莺还没扭转上一句的歧义,叮的一响,电梯到了。
门从中间向两侧打开。
“今天时间凑巧,我想借机让你提前感受一下面对面的、真实的戏剧氛围。”
四四方方的空间容纳两人绰绰有余,并不拥挤,声音却像充气般膨胀开来,贴近皮肤,灌满身体每一个细胞。
“虽然我这么说有些自卖自夸,但我们剧团的水准在业界确实能排进一流之列,口碑有目共睹,尤其狂欢节的举办初衷是对戏剧文化的一种别样献礼,剧目丰富程度、舞台表现形式和参演人员的挑选都经过了长期筹备和层层把关,创新的有,经典的也有,看一看不会后悔。”
楼层数字只有负一层、负二层、一层三个选项,薄云笙按了“1”,然后对叶如莺说:“这部电梯不是员工专用,只能到一楼售票大厅,大厅出去就是广场。”
叶如莺听明白了。
她还有片刻可以多考虑考虑。
但她已经考虑好了。
薄云笙总是以为她需要更多时间、更多空间,当他把这些尽可能多给她的时候,事实就慢慢发生转变,一天变一点,最后,她不需要那么多时间和空间也会无条件地跟随他。
“那看表演怎么去呢?我们要换条路吗?”叶如莺点点头表示记下了,笑着问。
薄云笙被那双柔软的唇角吸引视线,下一瞬不声不响地移向电梯门外,说:“对,走这边。”
一般情况观众进内部剧场应该从一楼检票口坐扶梯上二、三楼,不一般的情况就是走到一楼尽头的员工通道,刷脸过门禁乘直梯上去。
薄云笙没有带叶如莺去行政办公区域,而是穿过二楼的一小段回廊直接进入了观众席。
由上而下的座位分三个大块排列,过道隔出人行的线形空隙,横向像连成一把扇面将伸出的舞台半包围在最低处。往更高的位置环视一圈,三楼是格子间似的开放式包厢,并不窄小,更容易俯瞰全貌。
还没开演,隐约能听见幕布后面传来嘈杂但不算吵闹的动静,大约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台下中部有一排坐了几个人,摆着写了名字的座牌,叶如莺看到薄云笙的名字,夹在正中间。
一位正在交谈的女性突然侧身也注意到了他们。
接着高跟鞋就快步踩了过来。
“眉姐。”
薄云笙先打了招呼。
“薄总来了,今天有劳您了。”丁眉妆容精致的脸上笑吟吟,红唇不显得有攻击性,反而给人妩媚多姿的沉淀感。她似乎和薄云笙很熟,熟到寒暄一两句就足够了,直白地问起半个身子掩在薄云笙身后的叶如莺:“这位是?”
“带来看戏的一个小朋友。”薄云笙退开一步,完整地露出叶如莺,方便叶如莺走上前些,轻声介绍道,“如莺,这是眉姐,剧院的经理人,也是我祖母收的大弟子。”
“眉姐好。”叶如莺学着薄云笙那样问了好,“我叫叶如莺,今天打扰了。”
“不打扰,戏就是演给人看的,多一个人我们也高兴呢。再说你是小薄带来的,自然就是我的小贵客了,一会儿我让人给你端杯水来,随意坐啊。”丁眉稀奇地扫了眼薄云笙,眼里的揶揄藏也藏不住,但学戏先懂何时收何时放,口上不深究,对着叶如莺态度不免更亲切了,“你别听小薄吹,我也就是跟着俞老师学了几年,得俞老师看重栽培,现在帮她管管剧院,论成就可比俞老师差远了,出门在外都不敢提,怕别人知道一代艺术大师俞秀宜曾经有个不成器的徒弟。”
这话叶如莺接不上,薄云笙倒应对自若:“眉姐谦虚了。上周我去松淮探望祖父母,祖母还说你去年指导的那出戏巧思妙想,让我务必把她夸你的话带到,好请你看在这些话的份上多做几部精彩的戏给她老人家在疗养院欣赏琢磨,过过戏瘾。”
“俞老师怎么不早和我说,她想看我还能不答应?晚点我就跟俞老师说我知道了,保她今后看得没个闲。”丁眉叹了又笑,笑了又嗔,像一幅画,“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后台再检查检查,你们先坐吧。”
丁眉走了,薄云笙帮叶如莺选了个座位,在薄云笙坐的地方正后方三排。
“狂欢节一共四部戏,今天要审三部,预计持续五六个小时。开场后我不会看手机,如果你看累了想出去的话,走到前面跟我说一声,好吗?”
叶如莺刚刚坐下,薄云笙微俯着腰,单手撑在旁边座椅靠背上,仿佛比站立时与她距离更近,遮挡掉左右所有景物,只留下一张挑不出错的面孔,和一双被厅内灯光反衬出暗色的眼睛。
叶如莺霎时感到一阵口舌发紧,答应道:“好,我不会乱走的。”
“乖。”薄云笙手臂往上提了提,但仅动了不过三五厘米的高度又放下了,“我再请眉姐拿些点心和水果过来。”
叶如莺没能拒绝,看着薄云笙转身拿起电话拨在耳边,没多久就挂断,然后前排其他人陆续和薄云笙握手问候。
内容听不清,那也不是很重要,叶如莺更在意薄云笙的手。
那只手心的温度她记得。
薄先生……是想和上次一样拍拍她的头吗?
这个问题可真不能问出口。
而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大概不会告诉她实话——不然上一秒为什么退缩?
薄云笙愿意说的不屑于撒谎,不愿意说的即使撒了谎也容易让人信服。
叶如莺抿抿唇,觉得薄云笙的后脑勺像一个西瓜,掰开才看得明白沙不沙。
虽然不论沙不沙都是帅气脱俗的。
“……”
叶如莺捂着脸埋头降温。
太糟糕了,她在想什么!
心里好怪。
热热胀胀,边跳边打转,快一步歇一下,咚咚咚敲个不停。
叶如莺根本不敢再朝正前方瞟一眼半眼。
好在第一出戏很快以欢快高亢的音乐拉开帷幕,盖过了躯体和大脑的骚动。
厅内一点一点被包裹在黑暗中,只有舞台闪闪发光,以强大的吸引力牵动观众的心神,不由自主沉浸式享用一场视觉和听觉的盛宴。
看完酣畅淋漓。
叶如莺没有戏剧方面的专业知识,不清楚这部戏是好是坏,但她看得很开心,情绪完全被抓住,被幽默的笑料逗得笑酸了牙,所以谢幕时想也没想便鼓了鼓掌。
鼓了两下意识到这不是公演的场合,顿时紧张地僵住,听见前排也有切实的掌声才松了一口气,配合着又拍拍手。
丁眉坐在薄云笙旁边,简要点评了几句,随后依次请审核组其他专业人士发言,最后是薄云笙。
叶如莺细心听着,听也是学,虽然有些说法和理论对她这个外行不太通俗易懂,不过她尚未脱离戏剧作品饱满痛快的余韵,兴致勃勃,听到什么都想记下来,仿佛有一个色彩交杂形状丰富的世界在眼前哗啦展开,奇妙,斑斓。
等薄云笙终于说“过”,叶如莺作为一名普通的观看者好像也与有荣焉。
戏剧竟然给人共生共存的感动。
快乐是,哀伤是,激情、愤怒、仇恨也是。
比单纯阅读写在剧本里的一行行文字更加明确,更加深刻。
第二部以离奇的曲折讲现实悲苦,第三部由经典舞剧改编,三出戏迥然不同,却都各有亮点。
结论是全部合格。
收工大吉,丁眉在附近餐厅订了晚餐,请审核组和几位导演编剧一同前往。
“我就不了。”
薄云笙没像中午那样随手拈个聊胜于无的借口,直言推拒,丁眉也不勉强。
“好好,理解你今天不方便,那我送送你们总行吧?”
丁眉说送送,却领着薄云笙和叶如莺绕了远路,从台前到幕后,几乎将剧院内重要的部位参观全了,走到哪就聊到哪。
薄云笙认识路,但他没催,只是问叶如莺:“饿不饿?”
“还好,我吃了东西的。”看戏的过程全神贯注,叶如莺没工夫感觉饿不饿,吃的点心水果也如囫囵吞枣,这下重新关注生理问题,消化了些,但不饱也不饿。
忽然,一面排列着数个金色浮雕镶边画框的展示墙跃入眼中,没有排满,越往左越有空余。
叶如莺看见了年份和不少名字:“这些是……”
“记事墙,或者也可以说是荣誉墙。”
丁眉嫣然一笑,站在最早年份的第一幅画框旁边,“剧院建立以来,所有由我们出品上演的剧目都在这里了,租场地给别人用的不算。第一部戏就是俞老师主演的,还获了奖,为我们在戏剧一行的初亮相打响了名气。”
丁眉语气骄傲,和唇一样红的指甲挨着画框里占幅最大最明显的人像抚了抚,叶如莺不禁也将目光停留在那张彩墨清晰的面容上。
这就是薄云笙的祖母?
妆容较浓,服饰加身,五官相貌并不能一眼辨识透彻,但演绎角色时低眉含首的姿态羞而不怯,身段高挑,无疑是一位气质婉约的美人。
叶如莺悄悄打量薄云笙,没被薄云笙发现,却遭丁眉捉个正着。
“瞧我的记性,差点忘了。”丁眉像唱戏一般提高嗓子,“哎呀”地转动手腕,捋捋耳朵边的发丝,鞋尖迈了一步,“要说俞老师的作品那是数不胜数,说多了显得我偏心眼,除了俞老师,这面墙上还有很多其他优秀剧作,比如这部——”
“眉姐。”
薄云笙突然出声,打断了丁眉继续说下去。
“时间晚了,我和如莺还得去吃饭,下次再来。”
“有么?”丁眉唇上的弯月弧度不减,没有任何不悦,只是似乎几不可察的动动眉梢,眼波潋滟,似乎无声间与薄云笙展开了一场怪异的僵持,但刹那就分出胜负,以至于叶如莺还在不明所以,就见丁眉看看腕表,笑容更艳,说:“看在今天第一回和叶小姐见面的份上,这次放过你。走吧,下楼。”
说完,丁眉一改迂回路线,没几分钟就将两人送到停车场。
上了车,丁眉站在薄云笙那一侧,靠近降下的车窗告诉薄云笙最后一出戏暂定的审核时间,薄云笙颔首应下,却见丁眉仿佛又朝里面的叶如莺划过一眼,接着落回薄云笙八风不动的脸上,意有所指道:“有空常来玩,将来请客别忘了眉姐,要不我就去俞老师跟前添油加醋一通了。”
“……”薄云笙难得也有不能及时反应过来的情况,明白后无奈否认,“眉姐,不是那回事。”
“是不是都在人的一张嘴。我们唱戏的唱得多了,嗓子金贵,不与你做无谓之争,究竟怎么回事日后自有分晓。”丁眉扭头腰肢款摆地挥挥手,不听不理会,哼起不知名的调子往自己停车的方向去了。
薄云笙放弃似的一叹,叶如莺手握着安全带,张口想问问怎么了,和她有关吗,却又犹豫,不知道从哪一句问才适宜。
于是直到抵达商场也没问出口。
临近车位的直梯人有些多,薄云笙提出走扶梯,叶如莺装着心事,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不自觉垂下脑袋,慢慢走在薄云笙身后。
正走着,肩膀突然袭来一股力,将她捏着一拉偏了偏方向,惊得差点趔趄半步。一抬头就是温热的气息和微沉的音调。
“小心。”
叶如莺定神一看,一个孩子像头小牛调皮地抢先跑上扶梯,如果不是薄云笙护住她,照她恍惚的状态,可能会被撞到。
小孩父母一面喊孩子名字,经过他们时说了声不好意思,赶去逮住孩子教训不准乱跑。
“……谢、谢谢。”
叶如莺眼睛和脑袋垂得更低,声音也小得可怜,因为——太近了。
虽然事急从权,虽然她并不讨厌,虽然薄云笙衣服上有一种温和的似乎让人放松警惕的味道,不像男士香水,也许是秦姨安置在衣柜里的熏香……
但太近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挨得那么近。
一只脚尖快抵住另一个脚尖,上身近乎要贴在一起,只要踮踮脚就能、能——
像读出她的紧张,肩上的力道倏地消失,薄云笙松开手,率先往前踏出一点,恢复到正常距离,说:“没事就好。”
“……嗯。”叶如莺心里一跳一落,睫毛也跟着眨动,手从胸口拂过,指头碰到挎包的肩带,攥住,不再走神,跟上扶梯。
上了一层才是负一楼,还要再上。
一层一层的阶梯依次升高,商场内的背景音乐逐渐传进耳膜,连接一楼的扶梯即将收拢变平时,薄云笙问:“刚才在想什么?”
他只将头向旁边转了二十度或者三十度左右,仿佛随口闲聊,而不是刻意追究。
“我……”
中午已经说过一次谎,叶如莺不想用越来越多的谎言面对薄云笙,回答“没什么”又显而易见十分敷衍,手抠着挎包表面,正苦思转移话题的策略,余光一瞥,讶异地扯扯薄云笙袖口,“薄先生你看。”
薄云笙先朝下看了看衣袖,随后才看不远处。
“累死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知道我有多饿吗?知道一个妙龄单身女青年为你的私人爱好付出了多宝贵的半天吗?”
“知道知道,英雄在上,劳苦功高,马上请你吃顿好的!”
“我要吃那家……诶?如莺?”
“谁?”
许桃看见叶如莺,叶如莺和薄云笙走过去,和许桃说话的男人一头雾水,顺着许桃视线一望,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哥?”
薄云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