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布拉洛萨 第21章 罪名分别为02

夏泉在失去意识前，喝的最后一杯是龙舌兰shot。杯口滚的是辣椒盐，一口闷掉，熟悉的烈酒气带着迟钝的寒意滑入喉道，整颗头像是一头扎进了某种流速缓慢的液体里。土黄和茜素红混合搅匀后的黯淡橙色瀑布一般流下来，浓稠地覆盖他的视野。他看了一会，发现那是自己的眼皮。夏泉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困了，这是他喝醉了的征兆。

周围乱糟糟的，有人在唱歌。这是一个同城的戒酒互助会，现场全是他不认识的人。夏泉上周在社交平台上加了这个小组，今天是小组第一次线下聚会，所有人都喝大了。

“让开。”夏泉不客气地拍了拍侧边挡着他的人的肩膀，对方正和另一侧的人聊天，有些不悦地皱眉回头，看到他的脸欲言又止，让出了空间。夏泉的脸在这种时候向来好用，足够优越的外貌形象和有钱有势一样，在社交冲突里拥有某些不成文的特权，哪怕他出现时两手抄兜，连个包都没背，全身上下只有一把透明雨伞。他本来没打算来参加这个线下聚会的，但临近规定时间，犹豫了一下还是冒雨赶了过来，虽然进门看到一堆陌生人的瞬间就开始后悔。夏泉想要戒酒的念头来得也很突兀，前段时间他宿醉未清醒去画室画画，调色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拿笔的手有点发抖。

戒酒会选的地方是个主题酒吧，组织者不知道什么成分，订了个宇宙战舰包厢，房间里绿光莹莹，踢脚线的灯条有节奏起灭，投影仪上一直在眼花缭乱地播放机甲片段。夏泉找了张没人坐的卡座，台桌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发光按钮，下面是空的，他钻进去，胃里各色调和酒液随着躺倒的动作猛烈晃动涌向上三路，没等到呕吐感袭来，夏泉下一秒就睡着了。睡着前，他听到有两个站得离他很近的人在讲话，两个人应该都多了，因为其中一个人说：“你要是晕，就靠着哥。别怕，飞船是这样的，底盘轻。”

夏泉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很平的海绵。干燥，疏松多孔，交谈声和酒杯碰撞声经由他的身体降噪再进入螺旋器，被颞叶分析成有韵律而动听的碎叶子声，好像有人拿着一支画笔在均匀地刷他的颅骨。一边刷，那人一边说，如果我手抖，这支笔就会插进你头里。到时候就没那么舒服了。夏泉的眼球开始不安地在眼眶里震颤。但是，那个声音柔和下去，听起来像充满喃喃自语的迷思，抛开对这件事情的担心，现在这样不完美吗？把一天划分成日出和日出之前，思考得艺术一点。日出之前就去喝两杯，然后随便找个什么角落把自己塞进去，很快日出就来临了。太阳一出来，什么都好了，戒酒这事儿根本没意义。相反，你想做的所有事离了酒都办不成，打个比方来说，你一直都想开宇宙战舰……等等，夏泉打断那个声音，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开宇宙战舰。我开宇宙战舰干什么？哦，哦，是了。那个声音恍然大悟，我忘记了，你已经不需要宇宙战舰了。自从“那件事”之后，你就不再需要了。你拥有了飞檐走壁的“超能力”，你可以爬上一切你想爬上去的地方并且爬得很快速，真是令人羡慕啊。但是有一点我不是很认同，你为什么要利用这个“超能力”去偷东西呢？你不觉得你本可以用它去做更多“艺术”一点的事情吗？别怪我审判你，这是道德的问题，而且你这样很危险。你忘了“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了吗？是的，这不道德。夏泉说，但是我真的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那件事”？哪件事啊？什么超能力？我偷东西怎么你了，不是，我偷什么了？我什么时候偷东西了？

夏泉开始觉得有些烦躁了，连带着，那种轻刷他大脑皮层的舒适感也渐渐开始变得钝涩，粗糙，让他想要摆脱了。他感觉到一种全局性的疼痛感慢慢遍布整颗头颅。那个声音不再那样清晰而牢固了，它变得缥缈，时不时夹杂一点信号被中断的嘈杂噪音。看来你打算醒过来了。它说。是的，我估计要醒过来了，我可能想吐了，夏泉说。那声音长叹一口气。梦境和现实的边缘在逐渐崩塌。梦里那些扭曲的真实来源于真实“真实”的投射，我帮你阻挡了这一切。我希望你留在这里。但是我真的得醒了，夏泉说，不然我会被我的呕吐物呛死，我是一个很有经验的酒鬼，能别在这种事儿上跟我争吗？好，好。不继续聊聊你的超能力吗？它试图挽留，我刚刚想到一个很有趣的，既然你现在已经有了“飞檐走壁”的能力，你为什么不爬到凃海塔的最上面去？你会一举成名的，哈-哈-哈，它兴高采烈地笑起来。它的声音像笊篱一样拍打夏泉的三叉神经，夏泉觉得自己要疯了，停下，停下，他大喊，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你是在模仿什么人的语调吗，你能停止这样讲话吗？

空气中好像有一声叹息。然后那个声音变了，变得像一枚瓷勺一样，光滑地顺着夏泉的血管进入他的身体。是啊，它听起来缥缈，冰冷，充满了距离感，我就是你。

滚开吧。夏泉决心不再与之纠缠，滚开，我要醒了。好的。它温和道，既然这是你的选择，希望你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清醒的世界总是很不幸。

下一刻，像无数个在梦中清醒的瞬间，信息以模糊却明确的形式被感知系统解读，夏泉感觉自己身体沉重，恶心感梗在食管里，剧烈的晕眩感依然拽着他的整颗头死死地贴向地面，他的身体内部在经历一场疲倦的海啸，然而现实只不过是没有任何变化的几秒。他依旧躺在那个黑暗的桌底，梦境的诡异感缓缓褪去，交谈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夏泉没有睁开眼睛，但他已经意识到，他之所以会做那个奇怪的梦，是因为在梦里他听到了眼下这番谈话。

音乐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嘈杂的人群都已经散去。整个包厢只有几个人还没走，听起来像是三个人——应该就坐在夏泉旁边那个卡座上，因为声音听起来很近。投影仪应该还没关，无声变幻的大面积光影透过沙发底座打在夏泉隐入黑暗中的手臂上，空气里是冰冷的发酵后的酒精味。有一个声音贯穿始终，夏泉辨认出，引发他诡异梦境的正是这个声音讲述的内容：“……王哥现在有了这个本事，咱哥几个儿基本上可以说是无敌了。卧槽，你们看过那种美国大片没，”他忽然兴奋起来，用力拍了一下不知道什么东西，“就跟片儿里演的一模一样！牛逼！”

“牛逼啊！”旁边有一个声音跟着起哄，声音里的崇拜不像假的：“王哥你演示一下子！”

“包小豪，你白痴啊，”起初那个声音骂道，“王哥那是飞檐走壁，他能一口气爬到30楼，这里有什么可飞的。”

“哦，”被骂的包小豪又道：“那王哥你是不是也能爬进澡堂子里了？”

其余几人一齐哄笑起来，那个声音又笑骂：“白痴，白痴！你见过蜘蛛侠爬澡堂子吗，没出息的东西！”

“那王哥要是想把这本事教给我们，该怎么弄？”一个之前未曾开口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比另两个冷静多了，“吴鸣，你说王哥教给你了，那你是怎么学会的？”

大概触及到了谈话的“核心”，被点名的人没有开口。然后，应该是那个叫“王哥”的人说话了：“关于这事，其实我有个猜测。”

清醒的感觉终于迟钝地降临，夏泉睁开眼睛，看到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横着一只酒瓶。淡褐色的玻璃瓶口淌出一小滩液体将地毯濡湿，拉格的味道很清爽，但短暂接触空气后闻起来像呕吐物。现在是几点？夏泉想。这场聚会开始的时候是九点，他大概半个小时就醉了，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包厢还没退，所以这几个人是留下来的，而不是新的一波客人。那这样还能睡一会。他的眼皮又沉重地塌下来，那股想吐的感觉不再强烈。但是，他们在说什么“飞檐走壁”？

“那天晚上，一开始我觉着小鸣是没气了。”王哥说，“我俩本来都被砸晕了，我先醒的，醒了以后看小鸣没动静，就想背着他赶紧走，结果一看，头上一个大口子往外冒血，裤子里面全是屎。我心想，完了，小鸣没了！但是兄弟么，剩把骨头我也得给他带回去。我就背着小鸣，一手捂着他脑袋，一路不停赶回了小鸣房子里。到了房子里后，我想着打盆水给小鸣擦擦，至少让兄弟干干净净上路，结果一摸，小鸣竟然还有点气，过了没一会，自己悠悠就醒了。”

包厢里安静得像是进入了真空，只有变幻的光影在流动。围坐在一起的几个人，包括躺在桌子下面的夏泉，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听着等待下文。可王哥的话音突兀地落在空气里再无后续，过了好一会，包小豪说：“然后呢？”

“然后王哥的本事就‘传’到我身上了。”吴鸣道。

“你现在也能飞檐走壁了？”包小豪又问。

“不，”王哥说，“小鸣在我这里学到的‘本事’跟我的并不完全一样。我认为，是我‘点化’了小鸣。”

什么东西，是不是疯了。夏泉想。

“那小鸣你现在会什么？”包小豪是个相当老实，却也相当刨根问底的人。

“嘿嘿。”吴鸣阴阴笑了两声，笑得非常狡诈，“王哥说得对，他‘点化’了我，让我也有了一些本事。我的本事就是，我能闻到你们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现在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个人。”

夏泉在黑暗的桌底下睁开眼睛，酒瞬间醒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