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布拉洛萨 第12章 沙溪忽沸渭04

“出事了。”

唐焕辰站在门廊下，浑身都被淋湿了。他面色惨白，因为寒冷，也可能是因为别的，身上似乎在微微颤抖。半个小时前，他看完那本病历，将其交还给那个年轻人时，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对方似是误解了他的反应，下意识说了句：“节哀。”这三个刺激到了唐焕辰，令他一阵耳鸣晕眩，他猛然转头看向对方，年轻人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卫羽伸手过来，扶了一下唐焕辰的手臂，力道很稳。唐焕辰用了几秒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拉开车门，对卫羽说：“卫医生，我先走了。”

他径直回去找到了叶宽，转述了他在肖沐云病历上看到的内容。叶宽接到他电话出来，看到唐焕辰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意识到不妙。“真的出事了。他得了这么严重的病，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唐焕辰眼圈都红了：“难怪他吃那么多药！闵姨也不知道。他谁都没告诉。他现在病成这样，能去哪里？他想干什么？他为什么不说啊，是治不好吗？他不说怎么知道治不好？”

唐焕辰情绪有些激动：“不对，不对，我怎么走了。我得回去，我要去找给他看病的那个医生。他说不定知道肖沐云去哪了。”他说着，快速转身就走，根本没有理睬叶宽的反应，也丝毫不在意落在身上的雨，一边走，一边又掏出了手机开始打电话。

不对，不对。

叶宽没有试图阻拦他。他收了一下东西，开着车离开了学校。漫无目的，他似乎没有方向地在大雨中游荡。凃海非常大，以他们日常活动的这个区为中心，去机场开车要两个小时左右。他朝向山北的方向开了十几分钟，停了下来。夜已经很深了，整条街好似只有他一个人一辆车，黑暗穿过车窗，将他沉沉包围。

叶宽感觉一阵疲惫袭来，他从剧组赶回来，一直处于体力精力全部紧绷耗尽的状态。他在黑暗中沉默地坐了一会，隐隐觉得车好像变成了一条船，载着他无意识漂浮在偌大的城市。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又一次拨打了肖沐云的号码，依然提示关机。忽然，他想起闵淑华说，肖沐云在微信里告诉她，山里信号不好，接打电话不方便，有事可以发消息。

不对。先前那种想不通的感觉又涌上来，他说不清问题在哪儿，只觉得很怪异。肖沐云联系过闵淑华，说明他不想让闵淑华觉得自己出事了。那么在什么情况下，这种联系只能通过消息来进行，而不是接打电话？信号不好只能用网络这种说辞骗闵淑华足够了，拒绝电话沟通，一种可能是，肖沐云把手机卡拔了，他知道会被寻找，不想被定位到。另外一种可能则是，联系闵淑华的人，根本不是肖沐云。

苏棣的右手臂微微发抖，衣袖遮挡下，一阵灼烧的剧痛不停袭来，让他想起徐家荣的死状。他在西岛没等多久，就看到了独身前来的徐家荣。按照小海哥提供的信息——这是别人推荐给苏棣的一个人，外号神行太保小灵通，但苏棣去查了查，发现对方只是个快手主播。无论如何，小海哥似乎无所不知，有非常广泛精准的消息来源。他帮苏棣查到了那晚袭击袁鹊西的人，徐家荣是个打零工的社会三无人士，去年十月因车祸去世，一个远房表外甥将他的遗体带回了老家土葬。很显然，徐家荣复活了，之后行踪隐秘，似乎加入了什么组织，那部分的内容小海哥不肯透露，他说那部分比较值钱。

“你听着，因为这件事比较危险，所以我跟你多说几句，”小海哥道：“徐家荣去这个地方，肯定是必死的，并且这件事之后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你如果一定要去，注意不要靠近那座房子，也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

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苏棣本来没有在意这句话，但在他看到唐焕辰之后，忽然生起了一股疑心。他在回来的路上查了一下西岛，果然和唐氏置业有关。唐氏置业是家族企业，唐家一家都是凃海市的名人。唐焕辰虽然不是那种喜欢出风头的公子哥，但他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有点太巧了？并且他问起了肖沐云。

苏棣开始意识到，肖沐云这件事处理得有很多纰漏，这些纰漏恐怕会引来麻烦。他得想想办法了。手机振动，是小海哥发来的消息：“你还活着吗？”

苏棣回了一个问号，小海哥：“哦哦，活着就好。我怕你出事影响我售后评价。”

“为什么徐家荣会变成了一条像蛇一样的东西。”苏棣想了想，打字道：“是不是那房子有什么问题？”

徐家荣进去之后，反手掩上了门，苏棣借着树影掩护在院子侧面走上门廊，那扇门留了条缝，一推就开了。可就在推开的瞬间，还没看清里面的黑暗，一阵灼热迅速逼近，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火舌猛地舔上他的手臂。苏棣立刻抽回手退后。他很吃惊，因为那种感觉就像房子内部是一片火海，可他什么也看不到，并且徐家荣进去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苏棣反应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事态，撤回到了最开始的隐藏地。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一条着火的蛇弹射出来。

“所有问题都是人的问题。”小海哥道：“人才耍心眼子，房子不会。”

“你意思是有人把徐家荣变成了蛇？”

“呵呵，帅哥，你的想法真是天马行空。”小海哥说。

苏棣脑中不断在回想徐家荣的死状。四下无人，他在屋檐下收伞卷起衣袖，本以为会看到伤口，但是什么都没有。那道灼痛像是一个警告。远远地，身后有车灯打过来，冲破雨雾停在他身侧。李文杉摇下车窗，示意苏棣上车。

苏棣坐上副驾驶，看到雷方和袁鹊西都坐在后排，诧异道：“你们怎么都跟来了？”

“呃，”李文杉说：“本来让鹊西留下，但是她有点害怕。”

这也情有可原，肖沐云那个活死人样子，谁看了都害怕。自从他睁开眼后，李文杉晚上睡觉都用椅子顶门了。只有苏棣会每天都进那个房间在肖沐云旁边坐一会。苏棣想了想，也没说什么。车开向市郊，慢慢进入工业区。那个叫“小温”的人，好像被雷方和李文杉找到了一点线索。

下午的时候，雷方拿着李文杉写的药单出去买药，但附近的药房只有一些膏药贴，雷方便要去远一点的药房找一找。李文杉考虑到路有点远，决定开车载他去。两人在买药的时候，一个中年男进了药店，问店员有没有一种浅黄色的、扁扁的喉糖。

店员对他的要求很困惑，问他能否说出具体的名称。中年男便打电话：“问一下小温，什么黄色的扁扁的喉糖，叫什么。快一点，老子还没吃饭。”

小温？李文杉想起了他和苏棣解救雷方和袁雀西时拦的那辆车，当时那辆车上有一张货单，联系人就叫小温。他们一直没有找到这个人。他看了一眼雷方，示意跟上去。中年男人买完喉糖，出门又拐进了旁边的便利店，半晌提着一塑料袋泡面矿泉水之类的出来，上了路边一辆微型货车。李文杉和雷方二人开车慢慢跟着货车到了工业区，雨天对很多生产型的工厂影响很大，且厂房分布本就稀疏，两人不敢跟太近，远远地看着货车开进了一家仿真花厂。雷方想进去探查一下，被李文杉拦住了。

不需要确认，在李文杉的视野中，整个仿真花工厂在雨里笼着股暗沉的绿气，像霉菌的孢子飘散在空气中。

“神棍，你无敌了。”雷方感叹道：“你看一眼能帮我们省多少工夫。之前出来找线索你为什么不出来？嗯？”

李文杉没理会他，他循着记忆开到白天他们跟到的路口。现在已经是凌晨，几乎整条街都是黑的，只有仿真花厂亮着光。苏棣说：“你再确认一下。”

“确认。”李文杉看着仿真花厂：“但是，好像相比白天，少了一些。”

“你意思是没白天那么绿了。如绿。”雷方说。李文杉有点烦他，他觉得雷方是在故意搞笑化他的观察，试图激怒他，但他不为所动：“是不是光线问题？”

“不是。还记得之前那辆货车吗？他们把一些蜩化人送到这里来，这里很可能是一个中转站，从这里再被送到其他什么别的地方。”说着苏棣招呼人下车：“鹊西留在车上，我们三个想办法混进去，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车停在路边，关了车灯。三人下车，雷方迫不及待便要冲出去，李文杉忽然叫住了他。“我刚刚忽然发现，”李文杉声音很低：“你最近好像绿得特别厉害。”

雷方一僵，他脑子没那么快，还没想好要骂什么，李文杉已经拍了拍他肩膀，匆匆朝厂房后面走去。雷方对着他的背影咬牙骂了句神经病，肩膀一松，人已经消失了。一道淡蓝色的光电越过了厂房高墙。

这种时候，雷方蜩化后惊人的能力让人格外羡慕。

苏棣思考了一会，撑起伞，朝正门走去。他已经用手机在当地新闻上搜到了这家鑫悦仿真花厂，好像是近两年的什么政府扶持企业，老板叫杨鑫丽，是凃海去年的十大杰出企业家。里面园区深深隐入雨夜，看不到头，有灯光在主楼后面透过来，但听不到声音。安保室里有个保安在外放刷短视频，已经睡着了，苏棣径直路过他，他一眼分辨出行政楼，楼门没锁，进去后一道楼梯向上，一道门朝右。苏棣推开了右侧的门，发现后面是个小办公室。他快速扫视布局，小办公还有个后门，屋里堆着一些发货的纸壳，这里应该是个发样室。一个小姑娘坐在电脑后面，苏棣看着她问：“丽姐呢？”

“丽姐没走么？”小姑娘傻傻道。

“她让我去办公室，但是办公室没人。”苏棣说。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小姑娘站起身来：“咦，我去看看。我以为她早走了呢。你坐着等一下。”

她的脚步声咚咚咚上楼去了。苏棣打开后门出去，门外是裸露在外的铁质楼梯。几个大概三层高大仓库敞着门，灯火通明，里面拉起无数铁网，上面绑满了仿真花。在黑夜的灯光下，仿真花做得非常逼真，一瞬间像是在凄风苦雨中误入了万年长春的百花园。

李文杉沿着厂房后方，爬到了一个平顶上面。居高临下，这种视野方便他观察。“4栋后面。”他立刻捕捉到了关键区域，在耳机里通知其他人。“看到那个大仓库没有，往后走绕过一栋楼就能看见。”

他话音刚落，雷方的身影贴着他忽现又消失，朝着那个方向闪了过去。李文杉也爬下平顶，打算寻找一个离4栋更近的高点。只有苏棣依然站在原地没动，三人在地理上逐渐形成三角点位，那个发样室的小姑娘回来了，没见到苏棣人，果然找到了后面来：“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丽姐已经回去了。你们约的是今天吗？”

“是的。”苏棣道：“丽姐叫我，我才过来的。难道是我记错了？”

小姑娘踌躇了一下：“那我打个电话问一下吧。可能是她忘了。”

她站在苏棣旁边开始打电话，苏棣把伞往她那边偏了偏，她眼睛盯着脚尖，身体有一点紧张：“喂？丽姐？有客户来找，说跟你约好了。我不知道呀，我也没见过。哦哦。”她把电话递给苏棣，示意苏棣自己说。苏棣接过电话，顺手把伞塞到了小姑娘手里，随意往外走了两步：“喂，丽姐。”

电话那端是一个很有气场的中年女声：“是哪位？”

“我小苏，婚庆公司的。”苏棣语气熟练，丝毫没提提前约好的事，“我们这边有些需求，想在您这里买点仿真花。”

“哦，你要什么？要多少？”丽姐问。

“种类挺多的，大概各100支。”苏棣说。

“这样啊。可能不是特别方便。”丽姐说：“我们不做零售，基本只做出口，如果你有品类要求，有些货我们可能没有。你着急要么？急的话，我这里有认识的常源的厂子，他们可能有货，你可以问问。”

“也可以。”苏棣说。

丽姐在那边念了一个电话号码，苏棣等她念完，说：“好。谢谢丽姐。”

苏棣挂了电话，一回头，小姑娘站在他身后，努力伸长了手臂帮他打伞。他把手机还给小姑娘，对她笑了笑：“丽姐说，让我去找小温看一下货。你能带我去找小温吗？”

“小温？”小姑娘表情好像有点迷茫，重复道：“小温？”

与此同时，苏棣耳机里传来雷方的声音：“我靠。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是李文杉在问，他有点气喘，不知道又在爬什么。

“他们在把一些大木盒子，从小货车里，转移到装了很多仿真花的大货车里。很多木盒子，都钉着木架。李文杉你快来。我先进去看看。”

“原来你们是做出口的。”苏棣非常自然地朝仓库方向走了几步，小姑娘无意识依着惯性跟上了他：“出口去哪些国家？”

“欧洲，东南亚，都有。”小姑娘答。“是人。有很多人。”雷方道，他的声音有点发抖，“我怎么感觉这些都像是尸体……一动不动，脸色发白的，*的……他们看起来都死了。”

“你不要碰他们。”李文杉提醒，“小心一点。你可能会留下痕迹。”

“等一下啊。”小姑娘停下步子，她看起来还是很困惑：“你要找哪个小温啊？”

苏棣心里咯噔一声。他忽然回想起关于那篇关于鑫悦仿真花厂的报道里，有几句提到了解决村民就业难题。糟了，难道这附近有那种所有人都姓温的村子？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厂里至少有几十个小温。

小姑娘看着苏棣，她好像终于感觉出面前这个年轻好看的客户有点不对劲，她警惕起来，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拉开跟苏棣的距离：“我再给丽姐打个电话。”

仓库后方忽然发出一声巨响，是后车斗的门被撞上的声音。紧接着几声清脆的喀嚓声，李文杉已经不知道爬到了什么地方，他清楚地看到了那边的景象。“卧槽。”他低声叫道:“他们要锁后车厢了!雷方，你快出来。”

“我出不去了。”雷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慌张：“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