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平安 第24章 赂秦

盛夏，炎日越发肆虐，不仅逼退了汩汩的流水，也一并占领更多的晨昏，谢烈雨天微亮就去了山上斫柴，这会儿把院子东北角都码满柴火了，日头还未走到晌午。

他又饿了。

到厨房转悠了一圈，看见大哥在和面，“小四还没起？近来怎么都是大哥做饭。”

谢大哥道：“她一早同王家郎君出去了。”

谢烈雨嚼着炊饼，话语说得含糊，态度却十分鲜明，“大哥你管管她，怎么回事啊，哪有姑娘家一早就跟小郎君跑了的。”

谢大哥踢了他一脚，“瞎说什么，她是为咱家挛窑的事奔波。那个沈家娘子，听说出了点麻烦事。”

谢烈雨想起那日王蔺辰听闻崔恒后的表情，又比对了一番眼下大哥的严肃神情，决定闭嘴观望。现在星丫头翅膀可硬，要叫她知道自己在背后絮叨她，指不定被那对硬翅膀扇一脸。

他舍不得再失去更多的兄长风范了。

谢烈雨的谨慎实在很有必要。

只不过，眼下谢织星的钢铁翅膀没心思搭理他，它们更想冲锋沈家家主的脸。

谢织星一早就和王蔺辰来到定州城，他们把沈如意约到书院附近的一间茶楼，仔细询问了沈如琅的情况。

沈如意提供了更多的细节，听得谢织星整张脸越来越黑。

沈如琅并非软绵性子，却只有一个亲爹。

沈闰以沈闳这些年异地而居并自置家产的行为威胁她必须答应这门婚事，否则就告到衙门里去，届时不说别的，沈闳那“徒三年”的刑罚一定是少不了。

大宋律法规定，父母在，不分家，若强行别籍异财，即分立户籍同时瓜分家族共有的财产，闹上衙门，就有可能会被判刑。

这条律法在实际执行的过程中，存在很大的自由裁量空间，毕竟老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府衙的官遇上这种纠纷，大抵会选择‘家和万事兴’的路数进行调停，因而真正徒三年的案例并不多。

但如今沈闳明着挑战沈闰的一言堂，再加上沈家与州府官员的关系又相当不错，沈如琅哪敢硬碰硬地抵抗，再是不情愿也得咬牙忍受。

谢织星见识过沈闰父子的傲慢无礼，丝毫不怀疑他们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对付沈闳父女，毕竟拿捏知根知底的家里人总是很容易的。

而沈家安排给沈如琅的所谓举子，确切来说都不能算举子。

那人姓刘，十余年前曾参加定州府解试，中举后赴京赶考，没能通往殿试，便回乡再度备考。

这一备就备了十余年。

十余年里他娶了妻，又到私塾教书，家中小有余裕时，妻子便建议他继续赶考。宋朝的举子，实际就是一种参加礼部会试的资格，一轮不中，他就得重新参加解试。

刘举子又参加两回解试，却连进京赶考的资格都得不到了。

谢织星听到这里，冷笑道：“哦，就是个昙花一现的陈年举子。”

沈如意被她的犀利点评卡顿了一下，看了眼王蔺辰，他脸上笑意浅浅，似乎对谢织星的反应很是习惯，便继续讲述。

考场连续失意的刘举子很快就进入传统归因方式——都是妻子的错。

他开始酗酒，流连赌场，回到家就打骂妻子，最终妻子不堪忍受，找来娘家人撑腰与他和离，带走了所剩不多的嫁妆，把刘举子扔在了那间家徒四壁的破房子里。

之后几年，他有过几次痛定思痛的改变，却没翻出什么浪花，如今酒还喝着，赌桌是不怎么上了，手里攒下些散碎银两便想着再娶个媳妇。

谢织星没好气道：“到这把岁数，都已经不举了，好意思再娶个年轻小娘子？纯粹是找个女子伺候自己晚年罢了。”

沈如意委实没料到她这么敢说，被震撼得略感无措，但触到王蔺辰暗含笑意的眼神，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更何况，谢小娘子是为他阿姐的婚事愤慨，便是言辞再激烈些，亦在情理之中。

听完这些，王蔺辰已经开始想辙，“你大伯父根本不在意你阿姐的婚事，只是想借此强调他的家主威势，对付这种人，须得抓他最痛处下手。”

沈如意被他狠辣又满是算计的眼神吓一跳，不由地惴惴，“他毕竟是沈家家主，又是我和阿姐的伯父，若太过针锋相对，会不会……不大合适？”

王蔺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你阿姐有多少次人生够他摆弄的？”

沈如意吃了一惊，觉得自己很有必要重新开始认识这位‘憨傻郎君’，也不知书院里谁在瞎说他胸无点墨，这不把《战国策》读得挺顺溜。

想起沈如琅眼下面对的状况，他正色道：“敢问王兄与谢小娘子可有办法？”

谢织星慢慢说道：“打蛇打七寸，他既然要的是脸面与权威……”

她一边说一边与王蔺辰碰撞着眸光，两人飞快地在对方眼中寻到一种共识，同时脱口道：“丽娘！”

“谁？”沈如意的两只大耳朵茫然地抖动了一下。

在见到沈如意之前，王蔺辰一路都在同谢织星说道潘阆，讲他对那个故事的反应……此时此刻，二人自然能想到一块儿去。

而这种场景落在沈如意眼里，就颇有些微妙。

但他根本没心思理会这种微妙，因为谢织星转头就向他提出了一个非常骇人的主意并让他回去征求沈如琅的意见。

这……岂止是不合适，根本就是撒泼打滚摔破罐子了！

沈如意游魂似的飘回沈府，磕磕巴巴地把那两人的主意告知给沈如琅，却见他阿姐那双昏暗的眼眸慢慢变得明亮起来，而后那点明亮又以燎原之势燃成一片烈火。

刹那间，沈如意想起谢织星说的话——

“回去后，一字不落地告诉你阿姐，可别偷工减料。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中间余地，只有‘你死我活’的输赢，我们争的是你阿姐的一辈子，不是市肆街巷的讨价还价，容不得退半步。”

看着阿姐眼底的愤怒，沈如意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轻慢。

听说她的婚事后，他也很气愤，更多的却是无奈，他甚至想过，阿姐也可以先嫁过去，等自己往后挣得功名再去护佑她。

他从未像谢家娘子那样替阿姐想过……那是她理所应当去为之拼搏争取的一生，而非某种可暂时安置某处的物什。

沈如琅听完后甚至没有犹豫，当即决定：“我愿意。”

而出完主意的两人则步履轻松地往城外走，他们对沈如琅的选择毫不怀疑。

王蔺辰坚持要送谢织星回去，“你可是我的神，财神！周珅那小子虽然去了军营，但姓沈的老头也是够坏的，我必须把你安全送到家。别跟我客气，来，上马车。”

谢织星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模样，笑道：“也不必杯弓蛇影的，定州城到底不姓沈。”

王蔺辰叹气道：“我是真怕了，虽然我这人没什么用，但有个万一，把我一块抓了，总好过你一人受惊受怕。咱这点道义总得讲，是吧老乡？”

谢织星就觉得这人确实不错，朝他露出个感激的笑容，转念想起他那天颓唐的神色，问道：“梅瓶的事比较棘手吗？”

闻言，王蔺辰微微愣住，看着她脸上的关切，心中犹豫，这会儿要是同她提什么崔横崔竖的，实在煞风景。

谢织星见他不说话，以为真遇到难题，就解释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有点想当然了。”

金缮也好，银缮也罢，作为修补技艺，在我们国家一直不温不火，反而到国外发展得很不错，归根到底是成本与审美倾向的问题。

瓷器向来不贵，修复技艺以及用到的金银粉原料却挺值钱，打个比方，一只梅瓶卖六百块，碎了之后，用金缮做修复却要一千二……正常人都会选择再买一个新的。

更何况，比起残缺和破损，人总会更倾向于圆满的美好。

破瓶子，碎瓷片，残缺，听起来就太不吉利。

谢织星投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眼下若是沈姐姐的事可以顺利解决，我想挛窑的费用是还有得谈，后续开店的钱我们慢慢攒就是，新窑烧瓷也有磨合期，不急这一时。”

王蔺辰看她跟定海神针似的坐在那娓娓而谈，忽然问道：“你修理那梅瓶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谢织星在他眼底捕捉到一种认真的意味。

他似乎是那种很不习惯对人展露认真的性子，好比从前班级里那种吊儿郎当说自己在家看电视而实际天天熬夜刷题的‘天赋型’学霸。

她直觉上认为，他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人。

他曾说过只有爷爷一个亲人，或许，是想要老人家放心吧。

比起一个时刻紧绷且全力以赴的孩子，疼爱孩子的老一辈总是希望他们能轻松快乐些，甚至只要‘好好享福’就好。

在这一刻，谢织星忽然对王蔺辰表现出来的人情练达有了新的看法。

他其实还挺温柔的。

于是，她也温柔且认真地回复道：“我在想，不论世人眼里怎么样丑的一个孩子，也应当值得一个反复说爱她的母亲。”

马车走得不快不慢，王蔺辰靠着车壁，静静端详谢织星眉骨末端那个褶。

他从很久以前就见识过她的执拗与锐利。这女人不知为何常怀警惕与戒备，亦从不向人兜售老天爷给的便利。

她好像很清楚那些虚情假意背后的代价，又格外坚定地拥护自己的抉择，久而久之就成了那个不够聪明、不知道在高傲些什么的某某美女。

以色立足，犹抱薪救火，色衰而爱弛，薪尽则国亡。

她很明白这一点。

王蔺辰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

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出自战国策，苏代劝谏魏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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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赂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