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爱子,必为其计深远。
哪怕在从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莲心他们也很清楚这一点,那就是不论杜氏待人接物如何,她对于儿子的心,从来都是不容置疑的。
当初如此,如今经历了生死考验,他们也更不会怀疑这一点,只是既然是合作,那便要探一探双方的筹码和诚意。
“陆夫人,此事你大可放心,博言是我亲弟,只要他并未涉入其中,我自会尽全力让他生活无虞”,陆时礼声音沉沉,虽没有恳切承诺,但杜氏清楚,在这方面她大可以放心。
他和他父亲最不同的一点,就是那颗心,心中装的不仅自己,还有承诺与大爱,所以她才会一再的手下留情。
不单单是出于对林氏昔日照拂的愧疚,也因为她想要看一看,心中有爱是否就会招致万劫不复,而现在也确实没有令她失望。
无论是两人默契的眼神,还是进门时紧握的手指,都证明了真爱是会冲破一切束缚,哪怕再度相遇,也会在茫茫人海间守护彼此。
林氏所爱非人,但幸好,她唯一的骨血,怀揣着满腔坚定和勇敢,也终于找到了另一颗可以相依相偎的心灵。
思及此,杜氏面上更添了几分释然,语气也轻快了些,“我知道,所以我只想要你的这个承诺,因为但凡你许诺的,就一定会拼尽一切做到。”
“好了,你这边显示了诚意,现在该轮到我了”,杜氏轻叹了口气,素白的长袖一展,自内落下一封泛黄的信封,“喏,数十位大员的身家性命,就全在这里了。”
比尸位素餐更可怕的,是以权谋私,最难以饶恕的,便是玩法弄权,甚至于投敌叛国。
其实都不用打开,两人便清楚这信里的内容一定是真的,能让杜氏下定决心不惜弑夫,并在这时以儿子的后半生作为交换的,决计不会有差。
果不其然,仅是取出一角,便令莲心和陆时礼为之一惊,因为那名字不是别人,正是林太傅,而他后面跟着的一连串罪名中,上到勾结东倭,下到私相授受,七八条真的追究起来,不说诛九族,五服之内怕是肯定保不住的。
“呵呵,很诧异是不是,我刚看见的时候也难以置信”,杜氏嘲讽一笑,看着被草席卷住的丈夫,“都是些光鲜亮丽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却只对钻营附庸风雅感兴趣,当真是令人失望至极。”
说罢她眼角再度落下泪来,可声音却越发沉稳镇静,仿佛是前线视死如归的将士,“说心里话,大曜早就该换换血了,难得君臣齐心,我一介深宅妇人也没什么能做的。呵,你们也不用可怜我,委曲求全了大半辈子,狐假虎威了二十来年,能够大义灭亲一回,我这心里也是畅快的。”
“陆夫人……”,莲心也不由得落下泪来,她说不清原因,或许是同为女子的悲悯,亦或是同时亲人的同情,诸多情绪鲠在喉间,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杜氏定定地看她了半晌,随即宛然一笑,语气说不上怅然还是钦羡,“若我当初没有在襁褓时就被父母遗弃,哪怕是生长于贩夫走卒之家,也定会与今生有所不同吧?”
水光潋滟的对视中,莲心郑重地点了点头,今生的杜氏在被收养进青楼时一切变成了镜花水月,但下一世她若有选择,定不会是这个结局,至少人生暮年回首过去,不会只觉惘然。
“好了”,她似乎对莲心的回答极为满意,眼眸中除了水光还有淡淡的神采,临出门之际她顿住脚步,侧头深深看了一眼陆时礼,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别恨你父亲,至少对于你他是全心全意的,不如此我也不会屡次想要对你下手,只不过……”,她苦苦一笑,“或许是你母亲的在天之灵庇佑,你福大命大,我愿赌服输。”
说完她未再停留,而是径直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消瘦的身体裹在素衫之下,随风摇曳,如同一朵摇摇欲坠的山茶。
待人已走远,莲心也慢慢撑着扶手站起身,轻轻按着陆时礼的肩膀,好半天才低声开口,“你若是心里难受,哭出来会好很多,我亲身试验过……”
“我不难过,虽然很想借下你的肩膀,但我实在是哭不出来。”
还有心情开玩笑,那看来确实还是可以承受的,莲心一瞬间破涕为笑,准备好的数句安慰的话,都化成了在他肩头的轻轻一锤。
“陆夫人其实说得没错,你父亲待你的确很好……”,好半天,莲心才轻抚着他的肩头,犹豫着开了口。
陆时礼却出乎意料地爽快点头,声音中满是坚定,“是,他纵有千般万般错,但始终都是我父亲。”
哪怕是不惜动手杀他,他也能够理解,立场不同为了自保,身为人子在父亲死后也没什么一定要斤斤计较的,回忆会自动对记忆进行美化,保留下好的那一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其实早就知道了”,看着莲心欲言又止的样子,陆时礼忍俊不禁,伸出手指轻划了一下她的鼻尖,“就算我演技再好,朝夕相处同一屋檐,有心的话是如何都瞒不住的,我装病韬光养晦,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杜氏自知罪孽深重,赴死之前不忘帮夫君修复在儿子心中的印象,将一切见不得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却唯独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句。
或许在她心里,还是想要留下那个惊鸿一瞥下光风霁月的男子,而在二十多年前,她自己想必也是一个身处花丛,却对未来还抱着些许期待的妙龄少女。
只可惜,时光流转,蹉跎中两人皆已变了容颜,而纵有诸多无奈,她的那颗心却并如她所想那样,还保留了一分从前的良善。
陆珺的死讯传遍京城之际,林太傅的病也突然一下加重了。
这次不同以前,是真的病了,骨瘦如柴、面黄如土,每日只能喝些流食,说来也怪,之前明知他称病的门生同僚们,在他真正病了打开院门之际,却几乎一个都没有来。
随着陆珺的夫人杜氏伏法,一批又一批的锦衣处手持令牌出入各府,连天担惊受怕中,人人想的都是自保,特别是交往过甚的同僚被捕入狱之后,他们唯恐避之不及,就算林太傅撒手人寰,除非必要他们也是断断不会出席的。
“啪”的一声,在久违有人踏入的小院内显得格外清晰,缠绵病榻的林太傅面沉得要滴水,雪白的瓷碗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暗棕色的药汤转了个弯,眼瞅着就要流淌到了锦靴的边缘。
“老师,气大伤身啊”,就在将要接触之际,锦靴微微抬起,雪白的靴底避开了暗棕的侵蚀,而靴子主人的那颗心,却早已并非纤尘不染。
林太傅眼中生火,嘶哑着低吼,却因体虚而缺乏中气反而更像一头暮年的雄狮,并没有多少威慑,“段峰,你做这等事,就不怕你老子九泉之下难以瞑目吗?”
对于他的话,段峰并没有些许触动,反而更加激动起来,声音也尖锐了几分,他定定看着昔日的恩师,不禁低低笑出了声。
“哈哈……,老师啊,今时不同往日了,您这老观念也该放一放了”,他玩味地转了转手指,“看在你即将成为我岳父的份上,我才冒着被传染的风险来看你,有句话学生还得提醒你,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慢慢起身,刻意避开了那块水渍,“你不觉得无论是你这一边,还是被弃之如敝屣的马富一派,根本目的都是一致的,既然如此,又何苦彼此仇视。现如今新帝强干,若还是墨守成规,恐怕只能任人宰割了!”
他说着说着,竟还给自己说得热血沸腾起来,林太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段峰见他一脸厌恶至极的神情,心里也钻出了一股憋了很久的火,嘲讽道,“好啊,我走可以,但咱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了。届时看在你是我恩师加丈人的份上,我会求马千岁,偶不,该是马万岁保你此生无虞的。”
言罢哈哈一笑,也不再理会林太傅想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大踏步地走出了充斥着浓浓药香的小院。
真是没几年好活了啊,怪不得还想立那个痴痴傻傻的十二王爷为王,也不睁开那昏花的老眼好好看看,那是人君的样子吗,别说太监,就是乞丐都比他强。
这样想着,他似乎瞧见了自己位居首辅的情景,殊不知院内的林太傅,早已在心中将他全家问候了千遍万遍。
这时候,院内再度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林太傅松了口气,不是段峰那欺师灭祖的蠢货去而复返就好,他现在还有一件要事没做,绝不能被这样活活气死。
终于,竹帘被掀开,待看到那人容颜的一刻,林太傅百感交集,脸上一凉,竟是直接落了泪。
青衫如松,朗眸如炬,不是他毕生最得意的门生萧钰还能是谁。
“老师……”
万语千言,尽在无言,目光交汇的那一瞬,一切隔阂不复存在,两人当前皆是所为大曜,哪怕粉身碎骨,也全然无惧。
林太傅挣扎着想要坐直身子,萧钰赶忙快步过去搀扶,仓促间绣金锦靴一下踏在药汤之上,但他却浑然不觉。
“小钰啊”,林太傅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说道,“马富于东倭练成邪功,欲与段峰于城南勾结,万万,咳,万万要守住城门,护住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