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莲心 第90章 第 90 章

这种细节，只要有心便不难发现。

“当初在回淮州的船上，何神医在出锅之前撒上一层茴香叶，你便几乎未动几口”，他先将未用的木筷伸到她碗里搅拌一下，随即又拌了拌自己碗中有些结块的肉糜。

莲心未曾想过他会注意得这么细，木木然地也饮下一口热汤，也不知是烫得还是香得，唇角就一直再没放下过。

直到一餐吃完，陆时礼才放下碗筷，又朝莲心那边挪近了些，看着她在日光下染上金黄的侧脸与秀发，目光中带着满满溢出的深情。

他神色郑重地说道，“莲心，最近一段时间我记起了很多事”，他长睫轻敛，语调缱绻，“才发现或许我比现在想象的，还要爱你，如若可以，我只盼你我同生，不求共死。”

“刚说让我不要胡思乱想，你这又冒出什么胡话”，虽然他以一种玩笑的语气诉说，但莲心分明感受到了一种预感分离的无奈，敛去了唇畔的笑意，一字一顿地开口。

“我是生是死，你说了不算，不过若是去见你，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用跑的！”

蠢丫头，一直都是个蠢丫头，他在心中这样重复，但一直被强掩着忐忑不安的心，却也突然跟着平定了下来。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只是这样并肩坐着，听着清风拂过头顶的枝叶，看着阳光洋洋洒洒地散落下来。

休息过后，大军继续北上行进，方才走大路还不觉得，这一抬眼便望见了一块漆黑如墨的石碑，上面的字迹莲心再熟悉不过，是临江镇，也是他们最不愿提及的地方之一。

远远望去，周围的一草一木，一船一波，都和印象中并无差别，但物是人非，曾经的人，当初的事都已成为云烟，但莲心记得，齐祐记得，寂静的江面记得，这一草一木也记得。

莲心想，即便只是匆匆一瞥，想必齐祐也瞧得格外真切吧，不然为何一直和身边士卒侃侃而谈的他，突然就止住了口，眼眶泛红地瞬间就偏过了头呢？

“你看到没有，那碑前，好像开了一丛浓艳的红花？”就在她踌躇之际，齐祐又猛地偏过头，认真地朝莲心问。

若他不问，那一闪而过的赤红或许会被认为是幻觉，闻言的莲心眼眸瞬间焕发光彩，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即一转马头，朝身后的马车扬声问道。

“陛下，臣与齐副将偶见同伴坟冢，不知可否容我二人前去祭拜？请您放心，定会速去速回！”

车厢内的萧钰指节微颤，许是被那浓浓的悲伤所感染，半敛长睫朗声回道，“二位注意安全，也代朕向英烈问候。”

得到首肯的两人长鞭一挥，一前一后向后方折返而去，沿途恰好经过素白花丛，莲心侧身一个俯冲，便揽了一把抓在手里，其后的齐祐有样学样，也握了一捧圣洁的白色小花。

青山仍在，碧水长流，曾经鲜活的生命，化作了无私的春泥，滋养了这块大地，让碑前生长出了艳丽的大红花朵，一如他们拳拳赤诚之心。

“齐棠，齐薪，你们在天上好好看着，我齐祐一定要带着你们的那两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大曜会更好，我们的明天也会更好！”

莲心将那素白的花朵捧在手里，深深鞠了三个躬，就在附身之际，花蕊上的晨露落在青石台上，一滴两滴，即便放下去后还在滴落。

后来她才发觉，那并非是露珠，而是她落下的泪滴。

京中生变在即，两人只停留了一瞬，便在翻身上马之前擦干了所有眼泪，回程时几乎是御风而行，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放下不是背叛，遗忘才是，前者是出于对方的期盼，后者则是为了自保。

人生三大经验之一，就是下山总比上山快，回程总比初来快。

大军南下之际，快马加鞭也用了近半月，但这次北上回京，算算时日，最多不超过十日。

或许是每个人心中都憋了一口气，到城门口的时候，只觉乌云压顶，山雨欲来风满楼。

锣鼓喧天声下，总能隐隐听到各怀心思的窃窃私语；花团锦簇之间，仍免不了窥见些许满面笑容之下的蓄势待发。

“臣等供应陛下凯旋回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曜千古千古千千古！”

身着大红仙鹤官袍，头戴纯黑角帽一马当前的，自然是文臣肱骨，辅佐三位帝王的第一元老——林准林太傅。

“诸位爱卿免礼。”

他话音刚落，身后众臣也都齐齐一展衣袖，齐声叩首高呼，而唯一如青松般站立的萧钰虽声音温和，眼中却不见半点笑意，他迈步上前，带着几分恭敬地伸出双臂，搀扶起这位昔日的恩师，如今的“劲敌”，柔声道。

“朕来时听闻老师体感不适，一路上心急如焚，您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承蒙陛下挂念，都是些陈年旧病，没大碍的。倒是您一路舟车劳顿，一定要好好修养几日，切要保重龙体”，林太傅保养得当的手指也轻轻搭在萧钰的手背上。

如此望去，倒真似一对彼此关切的良师益友，君臣和睦其乐融融，又怎知，这平静祥和下翻滚着怎样的暗流。

萧钰温润一笑，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转而不动声色地抽出手，缓步踱到了龙椅之上，虽一袭戎装，那周身的真龙天子之气却无需龙袍加衬，便呼啸而出。

他澄澈又威严的凤眸无所遗漏地扫过了每一位大臣的脸，直到最终又落回到林太傅身上，才勾了勾唇，朗声开口。

“南北诸国止战修好，乃我大曜之喜。朕既已凯旋回朝，便借此一扫旧弊，以振民心。三日后乃难遇之吉日，朕有意封赏有功之将，并补办先帝推迟的新科册封之礼。不知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凡得胜之后都要论功行赏，萧钰所言的前一点无可厚非，但这新科册封礼，牵涉人员之广，涉及官职之多，却不是说办就能办的。

“陛下，恕臣直言，这新科册封礼恐怕难以如期举行”，一位刚刚恩荫入仕的正四品世家子弟，在偷偷与林太傅身边的重臣对视一眼后，硬着头皮扬声继续道。

“您日理万机许是有所不知，新科状元陆时礼数月前以身殉国。如今，如今状元之位空悬，在未依规重新选拔人才填补空位之前，恐怕这册封礼难成啊！”

越说到后面，他声音越低，不仅是他，就连一向稳如泰山的林太傅，此时手心里都蒙上了一层汗。

数月前的事，可一直拖延至今却未选到递补，这背后，若说没有几大世家暗地里的投资和博弈，任凭平头百姓都难以相信的吧？

他们也都很清楚，这位新帝不同于从前，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蒙骗过去的，也正因此，即将抵京的十二王爷才如此重要。

“哦……原来如此”，萧钰以手抚颌，好似思考的模样，殿内诸臣却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这位陛下他们再了解不过，以退为进是他最拿手的。

果不其然，下一秒，只听几声清朗的笑声过后，萧钰微微倾身，挑眉一笑“祝爱卿当真深谋远虑，幸好你们并未确定递补人选，否则朕还真要头疼一番了……”

随即他一展长臂，侧身拍了拍手，之间厚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斑驳的日影中，逆光立着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

“承蒙陛下与诸位同仁厚爱，嘉文幸不辱命，也算是从鬼门关爬了出来！”

不轻不重的语气，不高不低的声调，却在一瞬间引发殿内的纷纷侧目，为首的林太傅甚至从袖中掏出了一副“眺望镜”，仔仔细细地将缓步而来的青年瞧了又瞧。

终于，在一片惊骇和惊叹声中，一袭宝蓝色正三品官袍，头戴白玉雕芙蕖玉冠的陆时礼顿住脚步，俊朗中带着几分不羁的眉眼轻轻一挑，朝正上方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起身之际，蓝袍上展翅昂扬的孔雀随之一动，也就在这一刹那，林太傅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无论再不想承认，这青年确确实实是陆时礼本人。

气质可以模仿，容貌可以改变，但这刻在骨子里、流于血液间的一举一动，以及周身自带的光华气度，无从模仿，也从未改变。

一场波澜，并未在下朝之后平息，反而随着时间的发酵，变得更加汹涌莫测。

是夜，陆大人府里，上到陆珺夫妇，下到丫鬟小厮，都愁肠百转，辗转反侧。

只有桃华得以免俗，不过也都是后话了，如今几乎所有人所担忧的，不是陆时礼的死而复生，而是他不仅临阵倒戈帮助战胜东倭，还这样不声不响地就直接表明了身份，开诚布公地归于萧钰麾下，与他们成为了敌人。

“老爷，趁着咱们还能回头，不妨亲自请大公子过来，毕竟血肉至亲，只要咱们回头，想来……”

“闭嘴！”

陆珺暴怒地呵斥住了夫人杜氏，妄图用怒火掩盖住内心的忐忑，“走到如今这步还能怪谁，若非你鬼迷心窍牵扯其中，我陆氏又何至于陷入如此境地！”

“我鬼迷心窍？”

被他这么一说，杜氏也忿忿起身，火光下脸上还带着斑驳的泪痕，更显得那未施粉黛的脸上憔悴不堪。

她一扔绣帕，冷哼道，“那你伙同你大哥□□，甚至连亲生儿子的生死都置之不顾，你这叫什么，狼心狗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