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莲心 第81章 第 81 章

有的时候，胜败只在须臾之间，但无论如何，输了就是输了。

漆金梁柱在跳跃的烛火下泛着盈盈的光圈，奇怪的是金色分明是暖色，可置身其中碧鸿却只觉得那光影似刀，顿感如坠冰窟。

那寒气无孔不入地袭来，如同一张生着倒刺的巨网，妄图将她收束在内，碧鸿自嘲一笑，没有丝毫眷恋地抬步出门。

直到夹杂着咸气的微凉夜风拂过脸庞时，那种遍地生寒的感觉才稍有缓解，至少在这里她只是天地间的渺小一粟，无所牵挂，也就无所谓被辜负。

“一切顺利啊，我亲爱的公主殿下”，莲心早已飞奔而来，见她缓步踱出殿门，这才用轻功悄声逼近，想要给她一个惊喜，刚拍了下她的肩，随即莞尔一笑道，“哦——现在应该称您为东倭女王了？”

碧鸿都不用回头便猜到是她，但还是在见到那明媚的笑容时心神一颤，早已被风吹得麻木的眼眶又觉一阵酸涩，一把握住了那双手，语带低低的哽咽，“还是叫我碧鸿吧，至少今夜，我们还是可以互诉心事的挚友。”

“好，正好今夜是八月十五”，莲心扬眉一笑，随即借势拽着她的手，向着远处的那道梧桐长廊飞奔而去，清悦的声音宛若飞舞的乐章，“虽然条件简陋了点，但只要能直抒胸臆，吃不吃月饼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层层叠叠的枝叶几乎把月光挡了个严严实实，两人笑着追逐着跑到了长廊中央，碧鸿突然拉紧了她的手，轻声问，“莲心，你知道我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吗？”

碧鸿，其实莲心初听这个名字时，脑中首先想起的便是一句前朝著名女词人的名句，此时便笑着答道，“我猜，可是出自‘何须浅碧深红色’这一句？”

“没错，就是出自易安居士这首名句”，碧鸿凝视着眼前一片黑暗，似乎是在追忆往昔，声音中多了些怅然若失之感。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这是我母亲在我出生之前就起好的名字”，说到这里，她声音中又染上几分骄傲，“想不到吧，我母亲早二十多年前在你们大曜也算是响当当的才女。”

莲心不愿让她扫兴，自己也有些好奇，便笑着问，“哦？那我还真不一定听闻，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关于我母亲的事我从未和任何人提及，除了父王，连华笙都不知道”，碧鸿握了下她的指尖，“但我现在想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因此轻视于我，更不会声张出去。”

没等莲心回答，她就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听闻大曜如今的文官之首是林太傅，说起来和你也颇有渊源，他唯一的表妹就是陆时礼的生母，而我母亲是她未出阁的贴身侍女。”

听到这里莲心不由得一怔，感受到她情绪变化的碧鸿抿唇一笑，继续轻声道，“当时我父王去大曜参加陛下五十岁寿辰，于街市与我母亲惊鸿一瞥，便力排众议纳我母亲入宫为侧妃。”

“可并不是所有浪漫的开始都会有完满的结局，立场和身份的巨大差距，让他们两人在半年的时间内就形同陌路”，碧鸿轻叹了口气，“后来我母亲为了生我难产而死，我父王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我留下了这个名字，以及留了我一条命。”

其实只有她和父王知晓，她从一开始就成为弃子的原因不是心软，不是庶出，而是由于她体内流淌着一半的大曜血统，骨子中带着她母亲对故国深切的热忱。

或许每次一见到她，东倭王便会想起她母亲因他生出不臣之心而苦苦哀求，以及在他为大曜先帝进贡第一颗药丸而不惜以死相逼。

往昔种种温情，早已在对峙之中消耗殆尽，就算碧鸿是她为自己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就算他们曾经那么相爱，东倭王也绝不愿多看碧鸿一眼，更断不可能将王位传到她的手里。

华笙娇生惯养惯了，冷情冷性比他更甚，但东倭王只能选择她，不为别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留碧鸿一命已是冒险，他绝不能再感情用事。

说完这些后，碧鸿笑着叹了口气，有些自嘲道，“或许有些人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无论如何挣扎，都只是将这个错误的危害尽可能降到最低……”

“不是的，碧鸿”，莲心用力将她揽在怀里，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你母亲生命与理想的延续，哪怕这些年来受到了这样或那样不公正的遭遇，这错也绝不在你，而是这人心的叵测，和世道的残忍。”

听着她坚定的话，碧鸿怔了一怔，轻声呢喃道，“错……不在我吗？”

“你一直都做的很好，他们种种苛责于你是他们眼瞎，被猪油蒙了心”，莲心忿忿地继续安慰。

“好坏善恶不是靠想，而是要看做的。从明天开始你便让他们好好看看，东倭真正的繁荣强大绝不是靠歪门邪道，而是光明正大地合作共赢！”

风绕梧桐，掠起漫天绿波，树下的两名少女郑重一拥，万千鼓励话语，就在这一个拥抱里，无需再言于口，早已铭记于心。

翌日一早，金鼓三声，响彻天际，在漫天纷飞的芍药花瓣中，金砖垒成的高梯下缓步而来头戴冕冠身着大红朝服的少女，繁花似锦，但却并未遮掩花中人气度半分。

在错身而过时，碧鸿朝并肩立在金梯下的莲心和陆时礼点头一笑，周身华贵浑然天成，莲心突然就想起昨夜那个一袭素衣的娇小少女，不禁只觉恍如隔世。

还记得碧鸿曾经以牡丹为爱，无论是衣裙还是发饰，一定要选最为雍容华贵的牡丹，可如今漫天纷飞的却是芍药，看着那穿行在金梯上的袅娜背影，莲心唇畔笑意更甚。

“这么高兴？”身畔的陆时礼凑近一些，在她耳畔笑问。

莲心目光仍紧紧跟随那道身影，用力点头，“嗯，高兴，为碧鸿，也为这漫天的芍药雨！”

芍药雨？

陆时礼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隔着衣袖轻轻环住了她的手臂，也笑着说道，“都说‘唯有牡丹真国色’，可动人的并不是这一层身份，而是背后的心意。谁又能知，组成这绚丽花海的，是平日里并不算起眼的芍药花呢？”

乐鼓连声，礼炮齐天，在文武百官的叩首中，在大曜使臣莲心的见证中，东倭首位少年女王完成了祭天仪式，在一片庆贺声中，慢慢踏上了那引发无数猜忌的宝座。

“恭迎碧鸿殿下即位，大王万岁万万岁……”

碧鸿大红冕珠下的睫毛颤了颤，在未坐上这个位置之前，她是踌躇的是惶恐的，可真真切切地坐在这里的那一刻，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自信。

自今日起，东倭的掌舵人便是她自己，未来有什么风浪且放马过来，她碧鸿定乘风破浪，不再去借那些暗流，而是一路扬帆驶向母亲期望的未来。

因着是首次临政，早朝并未持续太久，下了朝后见百官接连离开，碧鸿也一手摘了冕冠，笑盈盈地走到了莲心两人面前。

“怎么样，我表现的还可以吧？”

莲心和陆时礼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比了个大拇指，莲心夸赞道，“何止是还可以啊，简直就是睥睨天下，根本看不出半点儿小姑娘的样子了！”

被她这么一夸，碧鸿一张素白小脸霎时微红，有些难为情地摆了摆手，正要说话，便听门外有禁卫来报，说先王突感不适，遣人来请碧鸿前去一叙。

陆时礼皱了皱眉，相似的缘由，难保不再是一场诱敌深入的局。

“我知道你们的担忧”，碧鸿笑看了他们一眼，矜贵地展平了朝服上细微的褶皱，轻叹了口气，“但他无论如何是我的父亲，千不该万不该，既然开口了，我也还是得去见他一面。”

虽然她语气轻轻，但两人谁都没有再劝，碧鸿一向都是如此，外柔内刚，决定了的事情就要一条路走到黑。

恰逢这时莲见也走了进来，应当是从大曜那边带来了命令，需要再跟这边敲定一下。

“你先去和堂姐商议，我陪碧鸿去一趟，回来再去码头和你们会合”，莲心只犹豫了一瞬，对陆时礼说道。

从某种程度来说，莲心和碧鸿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成为挚友，归根结底是因为极度类似的个性，重感情讲义气，同时也坚韧果断，碧鸿劝不动，陆时礼也没有再拦莲心。

在出门的那刻，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虎毒不食子，东倭王就算再心有不甘，如今也已成无法更改的定局，不过是一次探望，再说还有精锐禁军，自己只是想得太多了。

于是和往常一样，他笑着朝莲心挥了挥手，在对视的瞬间，彼此说上一句“一会儿见”。

他们前脚刚走，莲心和碧鸿也抬步往东倭王休养的岚凤殿走去，说来也怪，一直雾蒙蒙的天，就在碧鸿即位之后，突然变得风轻云淡起来。

还未到屋里，便听到一连串虚弱的咳嗽声，原本有些顾忌的碧鸿身子一颤，随即也顾不上许多，脚底生风般狂奔而去。

不知是何缘故，这宫殿的门做得极为窄小，跟随其后的五名禁军均着厚重铠甲，一时间难免落后几步。

莲心也小跑着追赶上去，就在穿过窄门那一刻，脑中白光一现，暗道不好。

这咳嗽的声音频率，同陆时礼当初如出一辙，可陆时礼他，一直是装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