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莲心 第79章 第 79 章

东倭王早二十年也是个励精图治的，只是到了中年接连沾染了丹药和酒色，这寻常人沾上一种便难逃厄运的魔咒，到了他这里愣是过了小二十年没有异样。

虽然表面上看格外消瘦，但无论骑马射箭都能试上一试，再加之底下人真真假假的阿谀奉承，这位大王始终沉浸在享乐长生的美梦中，忽视了越发虚弱的身体和精神。

早在第一眼见到东倭王的时候，莲心便觉得他时日无多，因为他那青黄的脸色和小时候对面街的一位大伯几乎无差。

那位大伯患得是血毒之症，由于长期在矿上做功又疲乏过度，体内吸入的毒素淤积过多，加之发现得太迟，不到半个月就猝然离世了。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东倭王身边良医众多，竟会突然染上如此猛烈的恶疾，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病也有点太过突然了。

“发病之时何人在旁，东倭王此刻又由谁看护？”陆时礼略一思索，便果决地问道。

碧鸿怔了一瞬，“昨夜应当是红芍侍寝，但父王刚用完晚膳便觉身子不爽，据她所说父王一夜睡得极其安稳，今晨天刚蒙蒙亮时，不知为何就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起来了。”

“她便赶忙去传太医，没成想也就几步路的功夫，回来看见父王已经面色如土，微张着嘴一动不动，怎么施针都不省人事”，她声音更多了几分焦急，“华笙就住在殿里最先得到消息，说怕外人进入再过给父王病气，索性下令封锁殿门，连我都是偷溜出来的。”

听到这话，两人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照这个形势来看，东倭王的这场病或许就和大皇女华笙脱不了关系，她有迫切夺位的动机，也有控制局势的条件，更重要的是，现在的每一步都只对她格外有利。

陆时礼眸色一紧，旋即对她点了点头，“好，我们了解了，会马上联系大曜那边提前行动。”

听到他的答复，碧鸿明显镇定了几分，但同时脸色变得更红，攥着衣裙的手拧得更紧，有些嗫嚅道，“那我……”

“你当前务必不要展露半点锋芒，可以如从前一样，继续消无声息地回宫照顾你的父王。”

“不是这个事情”，碧鸿没有再盯着陆时礼，而是扭头用一种略带恳切的目光灼灼地望着莲心，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悲伤。

“何神医说我父王并非无药可救，只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取血亲之人的鲜血进行替换，或许可以再续上五六年的寿命。”

这方子，无疑是……以命续命了。

“那被取血的人代价是什么，这种法子成功的可能性是多少？”莲心愣了一愣，才轻声问道。

碧鸿那双大而黑的眼睛颤了一颤，“神医说，少则减寿十年，多则二十年，这法子他也只是在古籍上见过，并未亲手替人操作过。”

话音刚落，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无疑是拿自己的十来年寿命去换一条大概率救不回来的命，都不用说，即使华笙不是幕后之人，想必也是断然不会冒这个风险的，而唯一听进去的，或许也只有这个看似娇蛮实则心思柔软的碧鸿。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情绪。

陆时礼率先开口，“且不论这方子是否有效，就光是整件事的发展和细枝末节，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点。”

他顿了顿，慢慢呼出一口气，“说句不该说的话，若以命续命一旦失败，你父王离世之际，你的生死也很难保障。减寿或许只是代价之一，若大皇女那边趁着你意识昏沉采取举动，只怕你此生再无翻身之机。”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一旦碧鸿这边冲动行事，影响的绝不仅仅是她这一边，还会直接扰乱大曜的所有布局，和平平定东倭的一切准备或许只会成为一场空。

他的话碧鸿肯定是听进去了，但她的心里，仍旧还是不免为感情和理智而激烈地搏斗着。

看着她越来越红的眼眶，莲心一时间感同身受，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轻轻将她揽在怀里，任由她微凉的清泪打湿她肩膀的衣料。

“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没事，哭出来就会好一点”，说话的时候陆时礼已经离开前去传信，偌大的长廊里只有她们两人，莲心伸手轻轻地拍着她单薄的背脊，柔声安慰道。

待到那低低的哽咽逐渐停止，她才又轻轻开口，对碧鸿说道。

“其实我们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分析整件事情，因为身份立场不同在情感上很难做到感动身受，所以也仅仅是供你参考的建议。”

碧鸿从她肩膀移开，半仰着头，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认真地望着她，似乎迫切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哪怕只是给予自己一个看似并不明智的鼓励。

被她这么瞧着，莲心忽地笑了，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尖，“当然了，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得偿所愿，但却不要以牺牲本心为代价。”

“虽说自古忠孝难两全”，莲心望着光线斑驳的树叶，随风轻轻摆动，如同她在血光刀影时从池塘底看到的树影，她深吸口气，露出一个真挚的微笑，“但我希望你可以做到，忠孝未尝不可两全！”

远处的殿门口吹响了两声如鸟鸣般的口哨，碧鸿从莲心的怀抱抽离，笑着朝她挥了挥手，“离开的时间够久了，为了不被发现，我得赶紧回去了。”

知道大事要紧，又见她虽眼皮微肿但也恢复了大半精神，莲心也松了口气，尽力牵扯出一抹灿烂的笑，也朝她高高挥了挥手。

碧鸿转身跨出一步，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遵循大曜的礼节回过身郑重地向莲心作了个揖，衣袖如蝶翼般上下翻飞之际，掩映出她炯炯有神的双目。

“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到的，还有，多谢你的鼓励，我碧鸿这辈子认定你苏莲心这个朋友了！”

莲心并未再语，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双眼，用力地挥舞着手臂，是在送别，同时也是为她鼓劲。

直到那抹桃红色的身影被重新紧闭的金色大门掩盖，莲心才慢慢放下了手臂，迎着身后扑面而来那微凉的风，唇角挂着笑，朝码头的方向走去。

因着固步自封，东倭几乎不与外界通商，仅有的几艘渔船也并非私用，运送的除了盐铁等重要物资，就是宫里需要的金石丝帛以及茶叶香料。

路上七拐八拐地又耽搁了一段功夫，到达码头的时候已是日上头顶，偌大的码头空空荡荡，零星的几艘渔船前正伫立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高的那个自然是先来一步的陆时礼，矮的那个也不是别人，正是备受东倭王重用、深得大皇女信赖，兼任噬野教教主与大曜的双面间谍——苏莲见。

一见她来，两人都快步迎了上来，谁也没有多加寒暄，莲见更是直奔主题，率先问道。

“她还是决定拿自己去试验？”

其实在问之前她心里也有了大致的猜测，见莲心沉默地点了点头，她先是微微一怔，旋即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从前我也以为东倭王处处冷落碧鸿是因为她庶出的身份，可其实还是因为她不够狠，总是心怀悲悯。身居高位，处处手下留情是万万不行的。”

对于莲见这样的评价，陆时礼破天荒地在莲心之前就出言反驳。

他笑望着莲心，一字一顿地说道，“于当今而言，无论是东倭还是大曜，都需要一位心怀悲悯的君主，不是吗？”

投身于这场残酷战斗中的一兵一卒，他们不怕战争，但同时也没人想要战争持续下去，哪怕连战连捷，但只要战火还蔓延一天，牺牲的就很可能是性命相托的战友家属，乃至是自己。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仗可以打但却不能再打下去了，断断续续的瘟疫饥荒让两国人心惶惶，无论是想要恢复百废待兴的基业，还是达成通商共赢的目标，首要不可回避的，就是止战修好。

深吸了一口气，莲心转移了话题，问他们，“既然到了这一步，咱们这边也得改换策略，实在不行就得硬碰硬了。”

见她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莲见抿了抿唇，还是伸出手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到远不至于，还是让你家这位跟你说吧，属他鬼点子多”，说罢还不忘朝陆时礼那边努努嘴。

虽说是血亲姐妹，但被这么突如其来地揶揄一下，莲心脸上还是有点儿挂不住，粉红的霞色丝丝缕缕地又爬上了如瓷的脖颈。

陆时礼倒是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称呼，甚至还有点乐见其成，颇为赞许地回了莲见一个眼神，随后走到莲心面前，向她简短说了一下后续的计划。

总的来说，可以用“指东打西”四个字来形容。

反正敌在明我在暗，要做的就是用小股兵力牵制对方的主力，然后再大局进击，不给对方负隅顽抗的机会。

至于具体的操作，陆时礼是这样说的。

“趁碧鸿为东倭王换血之际，由我率小队精锐于殿门进攻，大皇女自会先派莲见带禁卫于城外追击我等，到那时她能用的，也就只有作为精锐的那伙酒囊饭袋。”

他勾唇一笑，声音中尽是运筹帷幄的自信。

“她以为是二对二，但实际却是三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