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莲心 第77章 第 77 章

比北疆捷报更快传来的，是齐将军的死讯。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原本鲜嫩爽滑的鱼脍顿时索然无味起来，不仅如此，莲心只觉喉间一阵发苦，几乎没吃就撂了筷。

因着战期将近大曜又吃了场败仗，东倭上下都沉浸在了喜悦的庆祝中，东倭王更是大手一挥斥黄金百两连办三天三夜的篝火晚会。

不仅如此，两位公主也都各自献上了才艺，大皇女作为储君，只弹了一曲悠扬小阮，而碧鸿则一袭露脐舞装，配着轻快欢乐的曲调，脚下步步生莲，一舞赢得满堂喝彩。

一派歌舞升平中，唯有人群外的莲心和陆时礼不发一言，既没有纵情于热闹的歌舞，也没有半分参与的意思，就那么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为齐将军的逝去而沉默地哀悼。

莲心怔怔地透过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人群，眺望着一片黑暗的夜幕，她不说话，陆时礼也静静地陪她坐着，虽然对齐将军已经没有了记忆，但无可否认，这必定是为值得尊敬与缅怀的英雄。

“陆时礼”，莲心突然端起面前斟满的清酒，定定地看着陆时礼，总是坚定澄澈的杏眼微微泛着红痕，她仰面将其一饮而尽，语气中略带几分萧瑟。

“若是有哪一日我们之间有谁先走一步，剩下的那个要带上他的那份，继续好好地走下去。黄泉路太窄，更何况我们还有各自珍视的亲人。”

她轻笑一笑，又继续道，“你放心，若我先走，定不会早早饮下那孟婆汤，而会慢慢等着你。正好我也好奇，七老八十的你会是个什么样子！”

说来也是讽刺，一般来说，和平都是需要一批批流血和牺牲才能换来，越长时间的和平背后铺垫的牺牲就越惨烈，或许也正因如此，和平才更显得珍贵。

若是可以选择，他们定要生死与共，可很多时候并没有选择的机会，一刹那间便是咫尺天涯。

而就在听闻齐将军的噩耗后，莲心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总觉得，自己或许，也会倒在胜利的前夕。

“苏莲心！”

破天荒地，陆时礼完全敛去了温柔的笑，取而代之的是微微涨红的脸，以及青筋暴露的双拳，是的，他在生气，为莲心的口无遮拦而气，也为自己无法断绝这种情况发生而气。

“我知道你要怪我口无遮拦”，她莞尔一笑，转而又伸手探向酒壶，自嘲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你很好，哪怕没有我，未来定会与家人重逢，站在本该属于你的广阔平台上大展抱负……”

“我什么都不要，没有你的未来只会是一片黑暗”，陆时礼一抬袖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又从她指尖接过酒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酒，“我们谁都不会死，苏莲心，我们的未来还有好久好久。”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陆家上下，除了他三叔以外，其余都或多或少与东倭有所牵连，天涯之大，却再无他的容身之所。

莲心的再度出现，就如同照亮他慢慢黑暗长路的一缕阳光，他绝不会容许她就此离开，哪怕是以命换命，他也一定要救下她。

“好，我们都要长命百岁”，莲心举起酒杯，与陆时礼手中的那盏轻轻一撞，笑着朗声道，“敬我们的长命百岁，白头偕老！”

对面的陆时礼也笑着将那酒一饮而尽，“看这天象，明早应该是个久违的艳阳天”，说罢他起身朝莲心伸出一只手，“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姑娘去海边看日出呢？”

乘兴而起，尽兴而归，在这种情况下，与说走就走的旅行最为合适。

几乎没有犹豫，莲心就伸出了自己的手，搭在了那只手上，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一会儿还有压轴节目呢，你们这么早就要走？”

接连三支**活泼的舞蹈结束后，碧鸿轻快地跃下高台，还没走几步便见到准备离开的两人，便本能地出言阻拦。

“不了”，陆时礼握着莲心的手，笑道，“明日应当是个久违的艳阳天，最宜于海边观赏日出。”

说罢，两人便如同田间嬉闹的孩童，脚步轻快地穿过篝火的阵阵光圈，奔向那一望无际但又充满无限可能的汪洋大海。

在这肆无忌惮的奔跑中，他们暂时抛开了背负的重担，甩掉了可能面临的种种挑战，至少在这一时刻，他们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恋人。

他们会一起奔向旭日初升的大海，也会一同走向光辉灿烂的未来，他们可以共死，但若非必要，还是更要同生。

只是没想到的是，在这个东倭普天同庆的夜晚，来到这片海域沉默静坐的，并不仅他们两人。

甫一到海边，便见海岸线边早已坐了一团黑影，激荡的波涛裹挟着泥沙奔涌过来，将她的衣摆裹挟又松开，荡起一圈又一圈湿润的涟漪。

但那道身影始终浑然不觉般一动不动，看身形应当是一位女子，黑暗中她将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因着身材清瘦，走得近了借着月光甚至可以瞧见背脊上明显凸起的蝴蝶骨。

“莲见……？”

只那一眼，莲心便浑身一震，自上岛这几日以来他们从未寻到机会见面，她甚至都以为莲见是被派去大曜某处执行任务，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间，在这里如此相见。

她声音极轻极低，带着不敢惊醒面前人的小心，但话音刚落，只见五步之遥的位置，那团单薄的身影微微动了动，随即转过身来，皎洁的月光落下来，恰好打在莲见那张清冷的面容上。

对于他们两人的出现，莲见既不惊讶也不惊喜，清冷冷的目光扫过莲心和陆时礼的脸，最后落在他们未放开的手上，痴痴地轻笑了一声。

“或许我这么说有些奇怪，但见到你们再度走到一起，我由衷地替你们感到高兴。”

莲见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们交握的手，被她这样直直盯着莲心觉得很不好意思，总觉得她眼神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羡慕，不由得偷偷挣扎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可她的小心思还没落实就被发现了，陆时礼先一步握紧了她的手，旋即朝莲见大大方方地一笑，“天下有心人定终成眷属，若还未达成所愿，不妨将心意说与月盘，无论身在南北，只要举头共望一轮明月，终有一日会跨越障碍，相守余生的。”

莲心听得云里雾里，她隐隐觉察出莲见似乎有个爱而不得的心上之人，在海边打湿衣襟却浑然不觉也是因为他的缘故，但她没有说些泛泛安慰的话。

世上不是所有的心情都能感同身受，求而不得的背后定有难言于口的难处，唯独她对内情知之甚少，随意妄言更可能会触动伤心之事。

“无妨，不必担心会刺激到我”，许是觉察出她的心事，莲见朝她释然一笑，随即又若有所思地看向陆时礼，声音中有怅惘有羡慕，却唯独没有遗憾，或许于她自己而言，走到这一步，遗憾与否都没有意义。

“陆时礼，其实我们在某一段时间的处境是相似的，但唯一的差别是，你一向比我幸运。所以到今天这里，你还能回头，但我却早已是无路可退。”

“你并非无路可退”，见她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莲心不免有些着急，语速都更快了几分，“任何时候，只要你想，我，我们，就是凿，也会给你凿出一条新路的！”

然而莲见只是微微一笑，仍旧定定注视着陆时礼，仿佛一定要从他口中得出一个答案，一个能够让自己接受现状，彻底死心的答案。

半晌后，陆时礼侧头深深看了一眼莲心，才终于缓缓开口。

“我承认自己比你幸运，我今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了莲心”，他慢慢呼出一口气，继续道。

“但若你以为你我到如今这个地步，仅仅是因为幸运与否造成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皎洁的月光将他彻底笼罩在内，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时间，又恢复了那个少年英才、名满大曜的新科状元陆时礼。

“你之所以觉得并无退路，是因为你从未真正凝神看过面前的路”，陆时礼一字一顿地道，“你我真正的差距，是我有为爱为情奋不顾身的勇气，可你只会在面对重大抉择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选择保全自己。”

长久的沉默中，莲见看了看面色平静的陆时礼，又看了看脸色因关切而微微泛红的莲心，慢慢地挪开视线，看向头顶的朗朗明月，好久好久，无声地笑了。

是啊，其实她并非没有选择，她和齐绍宁的差距也并不全是与生俱来的身份立场，而是为了爱情友情亲情大义种种奋不顾身的勇气。

从前彼此吸引的坚定果决，因为她为了保全自己的致命背叛，成为了两人渐行渐远的根本原因，以至于连一句安慰也都是奢望。

“其实我也未尝不想同你们一样，慷慨激昂地说上一句‘犹死而已’”，莲见一边看着明月，一边呢喃，“但我，呵，被当过太多次弃子了，也是本身自私的缘故，保护自己或许就是一种本能。我和你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莲心顾不上许多，高声开口。

“不，保全自己绝非可耻！我们现在所努力的，不正是让后辈们在未来不用如此纠结，这踩着别人血肉往上爬的狗屁世道，也该到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