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莲心 第75章 第 75 章

或许金玉其外并不足以形容整个大殿，至少在外在的华贵精美上，是做到了内外如一的。

漆金描凤的四根梁柱盘踞在大殿的四角，殿中的烛台上整整齐齐地燃烧着上百支鲜红的蜡烛，许是经过了精心修剪，连火苗的大小似乎都是如出一辙。

正前方足金雕漆的壁画与珠帘，在排列成阵的烛台的映照下，连带着盘踞在四方的梁柱一齐熠熠生辉，虽少见日光，可却人为地造出了一间不分日夜始终亮如白昼的大殿。

错落有致的金色珠帘一直延伸到同样金光闪闪的地面，如旭日初升时海上微微荡开的涟漪，晃着人的视线难以看清。

就在这时，一连串清扬的脆响中，让人难以久视的珠帘被轻轻挽起，两名宫装少女侧身退下，顺着盘踞在四角梁柱上展翅欲飞的凤凰头颈所指的方向去看，恰就是最前方金色凤凰呈祥的宝座所在。

“父王，儿臣携军师幻晔，及大曜议和使臣苏莲心前来觐见！”

待她说完，一步之后的莲心和陆时礼也学着她的姿势，双臂交叉放于身前，躬着身行了个九十度的弯腰礼。

看着自己腰带的倒影莲心不禁暗道，怪不得东倭那帮人飞沙走石根骨极强，光是这平日里的行礼就需要很高的柔韧性，也就不奇怪他们缩骨什么的那么厉害了，原来是潜移默化打下的良好基础。

不多时，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回荡在莲心耳畔，“幻晔爱卿与苏少将军往来辛苦，快快请起赐座”。

话音刚落，那两位挽帘的宫女又翩跹而来，离得近了莲心这才看清她们的容颜，不禁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如娇蕊般动人的面庞，被一层层厚重的妆粉扑得惨白，这倒也罢了，偏还要在唇瓣正中间用血红的丹蔻点上一半，再配之那死气沉沉的瞳孔，见之不像真人，倒好似那傀儡戏中无知无觉的人偶。

还未等她多看，那两名宫女就利落地放下手中的蒲团，又似一阵香风般离开了，碧鸿见他二人毫无动作，轻声提醒，“此乃我东倭对友国君王才有的礼遇，二位一路辛苦，快快请坐！”

她不说还好，一开口不仅莲心，连陆时礼的唇角都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

也不知道是刻意还是偶然，这两个蒲团的正好放在了皇座的正下方，这一旦跪下去，就好像是……寺院内虔诚的信徒恭敬朝拜一般。

对友国君王才有的最高礼遇，未免有些，太恶趣味了吧，但转念一想也不尽然，说不准先帝见到这架势，也许并不会觉得多么别扭呢？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抹嘲讽，东倭王，或许是时候该好好提醒你一下，大曜的天子换了，时移势易，优势又在我了！

想到这里，莲心上前一步，刚巧迈过那破旧准备让她跪下的蒲团，不卑不亢地抬起头望向金光闪闪的座上之人，又深鞠了一躬朗声道。

“承蒙大王厚爱，莲心深感荣幸，但无论如何，礼数不可弃。在下身负陛下及全国百姓所托，一言一行关乎国体，不敢有丝毫逾矩，还望大王成全。”

场面一时间静得几乎落针可闻，就在这短暂的试探中，莲心也终于将这位东倭王的尊容一览无余，暗暗感叹大多情况刻板印象还是有一定准确性在的。

就比如这位传闻里骄奢淫逸样样俱全的东倭王，饶是将自己包在精心设计的华贵朝服中，无论是因纵欲过度乌青凹陷的眼眶面颊，还是看人时那双绿豆般狭小的瞳孔中泛出的浑浊的光，都足以说明这位帝王败絮其中的本性。

四人八目之间无声的博弈并未持续多久，东倭王混沌的双眼突然划过一闪而逝的亮光，终于从莲心脸上移开视线，仰头抚掌哈哈大笑起来。

“苏少将军不愧是少年巾帼，有你们这般新鲜血液汩汩注入，别说燕州十四城，就是一举拿下整个北疆也是指日可待啊！”

距离半月之期只有三日，齐将军父子已经拿下十三城，只剩下最后一座潼定城久攻不下，但攻占已成定局，不过就是早晚的事。

东倭王说这话明为褒奖，实则是用北疆作为试探，抛砖引玉，想要探探大曜新君对于本国的意图。

“陛下痛定思痛，决心不拘一格降人才，一扫大曜数十年积弊。但同时怜惜黎民苍生，不忍边境再燃战火，故特遣莲心来此，一为议和止戈，二来也想划定边界，两国百年交好，于海上广开商路，未来百年间互通有无。”

她说话的时候，碧鸿不禁诧异地偏过头去看向陆时礼，她不相信莲心和那位大曜新君，她只相信他，虽然他总是阴晴难辩高深莫测，但不知为何，她莫名相信若有一人能帮助她斗倒皇姐一举成王，那人只能是他。

一如既往的，陆时礼对于她的眼神视而不见，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望见那如白玉般俊逸挺秀的侧脸，而那双如繁星般深邃的目光，始终深情而又专注地凝视着青衫少女纤细高挑的背影。

她莫名升起一团怒火，有些希望父王发怒狠狠责备这个言辞狂妄的女子，可这一念头刚萌生就又被她狠狠地熄灭了，却不仅仅是怕陆时礼关心则乱而受到牵连。

更重要的是，对于少女三言两语描绘出的繁盛景象，她竟心生向往，或许除了你死我活的阴斗阳斗，两国间还确实存在着双赢的可能，只是……

从前数代君王都未能如愿的事，到了这一代，真的能够以和平的方式实现，维持以后的数百年吗？

“好，好，好大的口气啊”，东倭王倾身上前，目光如同一只近于暮年的孤狼，虽然还保留着年轻时寒气毕现的凶光，但已经没有多少威慑力，有的只是深埋在混沌下的茫然和无力。

他顿了顿，声音中多了几分怅惘，不知是说与莲心，还是自顾自说与自己。

“年少之时总是朝气蓬勃，自觉得可以为前人所不能，可世间之事有哪里有那么容易，鲜有踏足的秘境很可能只通向深渊。本王老了，自知时日无多，往后天高海阔，还是要交由你们年轻人去一展抱负了……”

静默一瞬，两步之隔的陆时礼和莲心同时开口，一个于心中无声默念，一个在殿内掷地有声。

“成败如何，事在人为，是非功过自有后事评说，但求盖棺定论时无愧于心！”

无需多么慷慨激昂的语气，言诸于口的两人默契地同时呼出最后一口浊气，而无论是东倭王还是碧鸿，都只觉心神为之一荡。

他们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害怕戒备，也未加批判嘲笑这有些天真的论调，恰相反，他们竟隐隐有些羡慕，一个王朝若是蓬勃着这样的朝气和希望，哪怕千疮百孔，又何愁不重新振作？

无论是一人还是一国，比起各种难以根治的弊病，最怕的还是死气沉沉，病症再难只要狠下心来齐心协力就有根治的希望，可若是毫无盼头，只沉溺于眼前温柔繁华的幻梦，等待着的，唯有漫漫无际的黑暗。

东倭王只觉浑身疲乏再提不起半点精神，便示意碧鸿送两人先行休息，议和之事容后再议。

抬步走出殿门的时候，望着朦朦胧胧的天色，莲心顿觉恍如隔世之感，或许对历代君王而言，灯火通明的宫殿就如同一座茧房，而能真正做到走出去抬眼看众生的，她见到的只有萧钰一人而已。

“喂，你还真自己往回走，他被留下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出门之际，东倭王又特意留下了陆时礼，说是有一件军务需要和他商议，而直到莲心迈出殿门，一向风风火火的碧鸿都半垂着头，心事重重地不愿快走。

莲心见她气哄哄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那他跟我走的时候，你看着担不担心？”

“他，他是为了公务，担心又能如何？”碧鸿撇了撇嘴，声音更低了几分。

莲心也轻声笑答，“那他现在也是去商谈公务，我又有什么好担心呢？”

“那不一样，你就，你就不怕他当双面间谍，偷偷把你给卖了？”

看着她涨红一片的元宝小脸，莲心觉得自己若是有个妹妹，大抵也会是这样吧，“公主殿下，首先我是一名将军，背后代表的是整个大曜，其次我对你们幻晔军师足够了解，他就是卖了他自己也绝不会卖我，最后……”

她顿了顿，唇畔的笑意更深，“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公主殿下的关心，您放心，在您成功即位大曜与东倭达成交好之前，我是绝不会出事的。”

真是奇怪，被她这样笑望着，碧鸿竟突然心跳如鼓，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赶忙连着后退了两步，忿忿道。

“切，谁稀罕关心你，我只是担心幻晔哥哥，你可莫要会错了意！”

她不解释还好，如此恼羞成怒更是做实了莲心的猜测，莲心不禁又莞尔一笑，心道这位公主虽说娇蛮了点，但秉性并不坏，假以时日，未尝不是又一位明君。

见莲心不置可否，只顾自己缓步往前走，碧鸿那股邪火又噌一下冒了上了，她跺了跺脚，便往前追边忿忿喊道。

“虽然我年纪小，但我很清楚，我是把幻晔当作他自己本身去爱的，若是你做不到，还希望能高抬贵手，不要再任由他沉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