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莲心 第67章 问情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帘后，萧钰才后知后觉地放下酒坛，落在身侧的手握起又很快松开，抬头看着漫天繁星，终还是自嘲地笑了笑。

方才莲心离开之前向他请辞的时候，他第一反应竟是阻拦，可也只是一瞬，很快他就压下了那个念头，和每次一样，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莲花陈酿初时的清甜已经散去，口齿间唯有阵阵苦涩蔓延开来，也不知冷风吹久了还是如何，他突然觉得有些疲乏，将那半坛酒提在手里，他径直抬步离开，一次都没有回头。

美酒佳景有尽时，贪念沉溺醒成空。

想着军帐中堆叠如山的奏折和密报，他沉声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他这条命这个人只属于整个国家，随心而行太过奢侈，能有这一次，已经足矣。

夏末的风响在夜行之人耳畔只觉萧瑟凄清，但吹荡在帐帘之上时，就变成了悠扬的脆响，仿佛屋内执手之人的两道心跳，好似积雪消融，颇有万物勃发之势。

“只有咱们两人了”，莲心的目光划过被牢牢握住的手腕，笑盈盈地凝视着他，“你若还是既不松手也不说话，我就要认为你是在吃醋了？”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她的声音较之平常略略低哑，还带着一点鼻音，开口时馥郁的酒香丝丝缕缕飘荡开来，在两人之间氤氲出几分若有似无的暧昧朦胧。

没来由的，他的心似是被轻羽柔柔扫过，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已倾身向前，隔着不到半寸的距离注视着那双总是澄澈的黑眸，几乎都忘记了呼吸。

那薄如蝉翼的长睫微微颤动，他甚至能清晰看见自己的小小倒影，片刻后，他听到了自己轻轻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吃醋，看到你同他饮酒赏月，彼此志同道合又有说有笑，我只觉得刚有的那一束光，转眼间就又要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那两个小小的自己，苦苦一笑，“我怕我不赶紧拉住，那束光就会消失不见，在黑暗徘徊了这么久，可还是因短暂见过光而心生希冀，很可笑吧？”

额间微微发痒，一绺长发从脑后滑落下来，可他无心顾及，仍旧怔怔地望进莲心眼底，仿佛一定要从中看出个答案才肯罢休。

突然眼前的遮挡消失，一只纤细的手轻柔地拾起那绺长发，并慢慢帮他别至耳后，与其同时，面前传来了莲心认真的声音。

“一点都不可笑，因为我也是一样”，莲心指尖抚过那绺发丝，语气中有对从前的追忆，但更多的，则是对于现在的坚定。

“在我最危难无助时，你给我漫漫黑暗的世界里点燃一束光，不仅照亮了我的前路，更温暖了我的内心。”

她顿了顿，继续道，“现在我再用心中这束光温暖你，帮你点亮来时路，于我而言乐意之至。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只要可以陪你走这段路，就是我莫大的幸运。”

一时间，仿佛有成百上千只小虫在啃噬着心头，他只觉得心口又苏又麻，眼角一片温热，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泪。

“为什么”，虽然知道问不出个结果，但他还是再度问了下去，而且他有预感，这一次也许会有一个答案。

他定定地看着莲心的双眼，如同孩童一般，执拗地想要一个黑白分明的答案，“为何要待我如此好？”

他的预感是准确的，这次的莲心没有觉得头痛，也没有想要刻意避开，而是迎上他专注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开口。

“你曾经是我拜过堂的夫君，后来你高中状元后不久，就因为要保护边境免受疫病，以身赴险炸毁了东倭派来的船只。”

看着他愈发苍白的面容，莲心顿了顿，继续轻声开口。

“所有人都以为你以身殉国，连我也都一度准备接受你永远离开的事实，可就在你拉弓刺杀那夜，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我无比确认，你并没有死，而是以一种从未料想过的方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一语静默，两人谁都没再开口，而对视的眼中却波涛汹涌，无声地互相讲述了万语千言。

“那你有没有想过……”，半晌，他艰涩地开口，语气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或许，就算我真的是他，却很可能再也无法变回从前了？”

这个问题她确实想过，但那又如何呢？

他给予她家的温暖，在险境中舍身救她，如今他失去记忆，没了身份，于理，她无法知恩不报。

于情，她爱的是他这个人，不是他的彬彬气度，亦不是他的博学明理，他若是皎月，她便会努力成为可与之并肩的繁星，若皎月不幸蒙尘，她亦会散尽光辉。

倘若皎月就此陨灭，繁星又如何独自熠熠生辉？

“这个问题我之前已经回答过了，若不能共沐光辉，愿携手共赴黄泉”，莲心语气坦然，神色平静，看着他露出错愕的神情，不禁挑了挑眉，莞尔一笑。

她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附在他耳畔悄声道，“你不用太紧张，我对你有信心，况且人生在世固有一死，能与你同赴黄泉，我并不会觉得遗憾，只觉得圆满。”

“我一定会做到，为你做到”，他突然抬眸，字字句句宛若立誓，“你不需要为我散尽光辉，你不是说我从前是皎月吗，我会重新收回散落的光辉，堂堂正正的立在你的身边，就像……我从前那样。”

莲心心弦颤动，她慢慢摇了摇头，“你不需要变成从前，我留下你，只是怕你被人蛊惑种下苦果，又在醒后追悔莫及。”

“苏莲心，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抬起手搭在肩头，一点一点收拢，将那只温热的手握在掌心，“我只做我自己，做那个可以让你矢志相伴的自己。”

帐外狂风再起，裹挟着旌旗猎猎作响，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南院的那段岁月，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陆时礼眼含笑意，一字一顿地告诉她。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仁者心动’。

后来的事情，莲心就记得不大真切了。

莲花酒虽清冽，当时还不觉得，但后劲却极大，吹了一会儿的凉风，又费心神地说了这么久的话，这一静下来，她只觉脑子昏昏沉沉。

如同在里面打翻了一碗浆糊，百转千回的思绪都被粘连在一起，分不清理不清，干脆就顺其自然，见招拆招。

最后一点印象，是陆时礼说给她打点洗脚水，她当时就有点意识不清，含混地“嗯”了一声，就在他出去之后，艰难地走到床边，再也抑制不住地睡了过去。

与从前不同，这次她既没有梦到血海漫漫，也没有陷入无尽深渊，恰相反，漆黑一片的视野中，于最前方，投下一束足矣照亮脚下坦途的月光。

她刚顺着走出两步，不远处就突然出现一道身着湛蓝官服的挺拔身姿，似乎心有所感，在她望过去时，那道身影慢慢地转了过来。

束发玉冠，目若朗星，那双微挑的凤目中，仍汇聚着满满当当的柔情，他清雅一笑，对她道，“可是来与我恭贺金榜题名之喜？”

梦里梦外，莲心都已泪眼滂沱，她想说陆时礼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以为你死了，她想说陆时礼你怎么总要耍心计，她想扑到那挺阔的肩膀上大哭一场，还想冲着他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重重打上一拳。

可最终，直到那身影如花瓣般飘零，散尽在眼前，她都只能站在原地，心有万语千言，可就像被什么控制住了，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唯能眼睁睁看着他飞灰烟灭，再度被泪幕掩住全部视野。

最后一丝光华也随着他一同消失，周围又被黑暗彻底包裹，可莲心全无反应，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最想见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梦里的她浑浑噩噩，梦外的她早已缩成一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砸落，口中似乎拼命想要说些什么。

床畔的陆时礼将她轻柔地揽进怀里，用掌心耐心地帮她擦去汪洋的泪水，柔声安慰，“只是一场梦，别哭，我会永远陪着你”。

此言一出，梦中的莲心突然又被一束更为炽热的光辉包裹，似乎有双手温柔地抚过她的睫毛，帮她擦去粘腻的泪水。

在她睁开眼的瞬间，只见一袭粉衫的名为幻晔的陆时礼站在她的面前，眼波如水，带着足以蛊惑人心的风情。

纵然容颜微变，气质大改，可一瞬间融为一体的心跳不会骗人，哪怕所有人都怀疑，但莲心却从未如此确定，陆时礼就是幻晔，幻晔就是陆时礼。

她没认出过一次，但现在的她绝不会认错，哪怕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只要他站在她的面前，她就一定可以感觉的到，就一定能把他认出来。

纵使尘满面鬓如霜，只需惊鸿一瞥，相逢定相识。

心念微动间，无论梦里还是梦外，她都轻声开口，用果决的语气，诉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我不会把你当陆时礼对待，而会全心全意地将你视作你本身。其实我觉得现在的你，除了间谍的身份外，也没什么不好的……”

陆时礼定定凝视她片刻，随后俯下身，在她额间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你放心，我绝不会背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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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问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