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莲心 第1章 过门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青丝白发，琴瑟和鸣；碧海青天，无以为期。喜今日赤绳……”

司礼正高昂地念着不知说过多少遍的祝词，却冷不防被一声声更为急促嘹亮的咳嗽打断，饶是他自认身经百战，也乱了阵脚。

幸好旁边的小徒弟眼疾手快地拍了他一下，这才让他缓过了几分心神，到底还是当地有头有脸的老司礼，未消看稿便又声情并茂地唱了下去。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到老，桂馥兰馨……”

偌大的厅堂内，到处回荡起他嘹亮的声音，触目所及的雕梁画柱上，都挂上了层层叠叠的红。

从进场开始，前来观礼的宾客便连连感叹，陆家真不愧是名门望族，如今饥荒横行，准备半年都未见能有的排场，陆家短短三日就办出来了。

只不过，这点由金银红绸堆叠的喜气，全然掩盖不住这场奢华婚宴的怪异，连司礼都暗自加快了语速，想要尽快抽身离开。

看客们只觉高堂之上端坐的陆夫人秀眉微挑，那神情丝毫不像喜悦，反而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可不就是得意吗，眼下陆大人赴京商量治灾之事，偌大陆府上下一切事务就都交由陆夫人掌管。

陆家世代从官，不说远的，光是大曜建朝八十五年以来就出了五十八个进士，其中还有两状元，四榜眼和四探花。

陆大人名陆珺，是因任长居江州的一支，作为陆家的次子，任过临州知府、左参政，现在担任正一品的江州左布政使，算得上是当地执掌实权的一把手。

比起他在京中官居正四品的长兄陆祥，以及在淮州驻守的小弟陆毓，这位陆大人更为人称道的还不是才华与为官之道，而是他府内的两位女人。

想当年座上那位还是妾的时候，陆府的夫人林琼算得上是江州人人称赞的奇女子，不仅有着百年一见的好颜色，更有着万年难寻的好心肠。

想象从前经常布粥施善的前夫人林琼，再看看眼前这位穿金戴银、面容娇媚的新夫人杜若秋，诸人暗暗叹了口气。

都说好人不长命，眼瞅着陆大人官越来越大，可林琼的身子确是越来越弱。

也不晓得什么缘由，药也吃了病也看了，可人就像凋零的花，一天天的憔悴下去，最后撒手人寰，抛下了年仅八岁的儿子陆时礼。

“咳咳……”，众人就这么想着，突然一连串咳嗽声又继续响起，较之刚才更加急促，那声音撕心裂肺地，好像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一样。

这次司礼有了经验，口上妙语连珠半点不停，眼风微微一偏，这才终于看清了声音来源，但同时身子却不由得微微发颤。

咳得如此声嘶力竭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天的主角，这场婚宴的新郎官，陆时礼。

许是还未及弱冠，虽然身量高大但仍有着少年特有的单薄和青涩，遗传了母亲的眉眼精致如画，但同时又有着父亲那边从书卷中滋养的文气。

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潇洒自如，清贵而不放浪，俊朗而不矫揉。

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都称得上是江州一等一的翩翩少年郎，若不是因为这份身子骨，两年前怎么着也不会让陆家那般丢人现眼，小辈们连会试都全军覆没。

自从他生母林氏过身继母杜氏成为夫人后，陆时礼的生活便一日难过一日。

先是被弟弟陆时安带领孩子经常围攻，好不容易打赢了还要被父亲冤枉责罚，而那位继母更不必说，除了每日克扣用度意外以外，还会吩咐奴仆对他多加“照顾”。

吃不饱穿不暖已经算是家常便饭，更过分的是，坊间传言陆时礼十二岁的那场大病就是出自杜若秋的手笔，即使命大扛了过来，也就此留下了病根。

这不，眼瞧着他即将连中三元，这纠缠已久的怪病，就又毫无预兆地来了。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苏莲心只觉手中握着的红绸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即使被盖头挡着目不能视，但她还是借着低头的瞬间，从盖头滑开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望了过去。

触目所及的是铺天盖地的红，随着视线的上移，映入眼帘的是半张苍白到近乎病态的侧脸，而比那更令人担忧的，是他脸颊之上升腾起的片片坨红。

红绸宛如海面遭受惊涛骇浪的小船，上下摇摆翻腾着，那令人心上发颤的咳嗽声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苏莲心甚至觉得，身畔这个弱不禁风的高个子或许随时都可能吐血倒下。

全场一片静默，没有人想要上前询问情况，更没有人去递上一杯水，他们就这样立在原地，宛若旁观好戏的看客，也好似等待发令的木偶。

就在他们暗暗数着数，想要看是新郎官先昏倒，还是司礼先结束时，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发生了。

只见一直静静牵着红绸的新娘子侧过身，不知何时取出一块褐中透亮的糖果，在一派冷眼旁观之中，朝身畔的新郎摊开手掌。

于是陆时礼看到的，便是那只白里透红的掌心，以及其上晶莹透亮的糖果。

不知为何，心口莫名涌上一丝暖流，而他也几乎毫不犹豫地就伸出了手，破天荒地接受了来自他人的善意，从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少女手中。

好似有清风柔柔拂过，又像是白羽轻轻一扫，苏莲心只觉掌心一空的同时，那处被指尖划过的一小块皮肤霎时烧起了灼热的温度。

由于盖头遮住了视线，所以她也没能发现，在自己迅速如触电般收回手的时候，陆时礼也刚好用指尖抵着糖块放进口中，而他嘴唇所触碰的，刚好就是划过她掌心的那处指尖。

“吉时已到，礼成！”

莲子清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的瞬间，耳边传来了司礼宣布礼成的高喊，看着即将一哄而上的人群，鬼使神差地，陆时礼并没有再咳嗽的想法。

恰相反，他上前两步隔着红绸握住了少女白皙的手，扫了眼周围神情各异的宾客，越过层层的包围，迎着高座上浓妆艳抹的妇人，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各位好不容易来府上一趟，想必陆夫人自会妥善安排，还请诸位吃好喝好。我顽疾缠身，实在不能留站，便带新妇先行离开，还请诸位见谅。”

虽然是跟众人告辞，但他步子却半点没停，虚握着新娘子的手就往后院走，一眨眼就到了前厅的大门。

周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见陆夫人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旋即从侍女手中接过酒盏，朝着众人盈盈笑道。

“嘉文大病初愈，还请诸位见谅。来，我代两位新婚儿女先敬诸位一杯，等老爷回来再办酒宴，定让嘉文多饮几杯好好赔罪。”

众人赶忙纷纷举起酒杯，彼此隔空碰过后仰头一饮而尽，心中暗暗嘀咕别说喝酒了，瞧他那副样子，估计这次冲喜也是白忙活一场了。

一杯酒的时间，有人遗憾新郎年纪轻轻生此重病，有人同情新娘执信而来却被许给短命之人。都说贫穷是罪恶的根源，还有人想到饥荒的当下，羡慕这位农户出身的世家夫人。

心狠手辣又怎样，最起码背靠陆家这棵大树，眼瞅着最后一点阻碍也要清除，往后荣华富贵那是数不尽的。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不知道别人怎么认为，反正苏莲心觉得，这一家子真是怪透了。

她本是淮州镖师之女，母亲因善于育莲，故给她取名莲心。

十六年来日子虽然清苦但也算幸福，若不是半年前倭寇入侵屠杀全城，苏家父母就不会奋力抗敌而死于刀下，苏莲心也不会从满是鲜血的

父亲手中取过那枚信物，带着弟弟莲生千里迢迢远赴江州投亲。

苏父战前跟她说了曾于海难中救过陆大人一事，看着血流成河的故土和嗷嗷大哭的幼弟，苏莲心咬了咬牙，揣着好不容易藏起的两枚银锭，领着弟弟踏上了来江州的路。

海上战乱频发，铺天盖地的火药大炮把海面炸开了一层又一层，翻滚的波涛好似张开血盆大口的怒兽，无差别地吞噬着海上的一切。

他们二人就这样风餐露宿，在山野荒岭间走走停停，期间苏莲心用父亲在及笄礼上给她的匕首，以右臂折断的代价斩杀了一头猛虎。

不夸张的说，她和莲生是从白骨堆里爬出来，在鬼门关走过好几遭的人。

所以当他们受到陆夫人的盛情款待，并承诺供莲生就读学堂时，莲心被久违的温暖蒙蔽了双眼，几乎没有注意陆夫人笑容的冰凉，以及身后侍女们有些同情的眼神。

想到这里，苏莲心步子微顿，身前之人许是察觉到了，也跟着慢了下来，连带隔着红绸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又松了几分，原本就是虚握，这么一来更是近乎于无。

“怎么，可是我走得太急，你岔了气？”

红盖头遮住了少女的表情，陆时礼隐约间好像听到了一声轻笑，心中有些疑惑，以为是他错听，还是沉吟着停下步子，问询中透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

没成想下一秒，耳畔响起了清脆的大笑，苏莲心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挤出眼泪。

“你那叫走的急，走一步退两步，要叫我爹瞧见了，定要笑话是爬……”

话刚说出口，苏莲心顿时后悔起来，对方久病缠身怪可怜的，她这个嘴啊，怎么就半点管不住。

犹豫着，苏莲心慢慢抬起头，暖阳照在发顶，于盖头上映出男子模糊不清的虚影，她就这样隔着眼前的红雾，与对方四目相对。

“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说的，下次再也不……”

“我知道，多谢。”

男子的声音透着几分沙哑，但和握在红绸的手一样，有着让人安心的沉稳。

苏莲心就这样随着牵引向前走，唇畔也慢慢翘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

通情达理，挺好。

1、“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青丝白发，琴瑟和鸣；碧海青天，无以为期。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到老，桂馥兰馨……”摘自百度，没明确找到出处，但大概率是清朝民国时期的主婚词，借过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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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