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樟树叶的气息涌进教室时,后墙的倒计时牌已经撕到了“14”的数字。
温柠把刚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往桌肚里塞了塞,指尖无意间触到那张被折成小方块的分科意向表,纸角的折痕已经被摩挲得发毛,像她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所以文理分科的事,大家这周之内把意向表交上来。”
王老师的声音在讲台前响起时,温柠正盯着桌缝里的一道铅笔印发呆。
那是上个月江清池帮她捡橡皮时,铅笔尖不小心划到的,浅灰色的痕迹弯弯曲曲,像条没头没尾的小蛇,缠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江清池,你肯定选理科吧?”
前排的男生扭过头来问,语气里带着笃定。
温柠的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练习册上晕开一小团墨渍,像颗落在白纸上的黑眼泪。
江清池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没半分犹豫:“嗯,理。”
他说这话时正低头整理物理错题本,指尖翻过一页写满受力分析的纸,沙沙的声响落在温柠耳朵里,却像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那陈燃你呢?”有人跟着起哄。
斜前方的陈燃嚼着口香糖转了个圈,胳膊搭在夏栀的椅背上,笑得没心没肺。
“我陪栀姐选文啊,她去哪儿我去哪儿。”
夏栀红着脸拍了他一下,指尖蹭过陈燃搭在椅背上的胳膊时,还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腕——那是他们俩之间才有的小默契,温柠坐在后面看得清楚,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哄笑,连王老师都无奈地摇了摇头,指着陈燃笑骂:“就你机灵,赶紧坐好。”
笑声里,温柠感觉有几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赶紧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笔杆在指间滑来滑去,像条总想挣脱的鱼。
“温柠,你想好了吗?”王老师的声音直接飘到了她耳边,带着温和的询问。
周围的喧闹好像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温柠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胸腔。
她把下巴埋得更低了些,含糊地说:“还没想好。”
话音刚落,就感觉桌下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脚踝。
她抬头瞥了一眼江清池,他正皱着眉看她,眼神里带着点不解,像在问“你怎么会没想好”。
温柠赶紧移开目光,假装去看窗外的梧桐树——夏栀刚下课还在那树下站过,手里攥着本语文笔记,陈燃蹲在她面前帮她系松开的鞋带,阳光落在两人身上,像幅暖融融的画。
放学后的图书馆总是很安静,只有翻书的声音和空调的呼呼声。
温柠把数学卷子摊在桌上,眼睛却盯着最后一道大题发愣。
江清池坐在她对面,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很快就画出了一张受力分析图。
“这里错了,”他把草稿纸推到她面前,指尖点在图上的一个小圆圈里,“摩擦力的方向搞反了,下一学期学动量的时候还会深化这个知识点,现在得记牢。”
温柠“嗯”了一声,却没伸手去拿笔。
她看着江清池骨节分明的手指,想起上周运动会,夏栀跑完八百米腿软,是江清池扶着她到旁边休息的——那时他也是这样皱着眉,语气里带着担心,问夏栀“要不要去医务室”。
后来陈燃跑过来,把外套披在夏栀身上,江清池才默默退到一边,回到她身边帮她整理被风吹乱的刘海。
“你会想念现在的座位吗?”
温柠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图书馆里的安静。
江清池正在写步骤的笔顿了一下,抬头看她时眼里带着明显的疑惑:“说什么傻话,下一学期当然还坐一起。”
他说得那么自然,好像“一起”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可温柠的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她眼眶都有点发热。
她想起夏栀昨天跟她说的话,夏栀趴在她桌上,声音压得很低:“我跟陈燃说好了,选文之后也想坐同桌,你呢?你跟江清池肯定还能一起吧?”
那时她没敢接话,只是假装去看窗外的云。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去看卷子上的错题,声音闷闷的:“哦,也是。”
江清池没察觉她的不对劲,继续低头讲题,可温柠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知道江清池肯定会选理科,他的物理和数学那么好,每次考试都能排在年级前几名。
而她呢?虽然理科成绩也不算差,可每次做物理题时,她都会想起妈妈临终前说的话——“柠柠,妈妈知道你喜欢画画,要是以后有机会,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妈妈的画具还在书房的柜子里放着,颜料已经干了,画笔上还沾着当年没洗干净的颜色。
温柠上次打开柜子时,看到画夹里夹着一张她小时候画的画,画的是家里的小院,院子里有棵梧桐树,树下站着妈妈和她。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原来喜欢的事和重要的人,有时候是不能兼得的。
周五放学后,温柠刚走出教室,就被王老师叫住了。
“温柠,你等一下。”
王老师的声音很温和,可温柠的心里却咯噔一下,脚步都变得有些沉重。
她跟着王老师走进办公室,看着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成绩单,上面列着她这学期的各科成绩。
“你的成绩完全可以选理科,”王老师指着成绩单上的物理和数学分数,语气里带着惋惜,“这两门都是优势科目,老师觉得你更适合理科发展,以后考大学的选择也更多。”
温柠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布料被她攥得皱皱巴巴的。
她知道老师说的是对的,爸爸也跟她说过好几次,让她选理科,说理科好找工作,以后能有个稳定的生活。
“老师,我已经想清楚了。”
温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王老师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你想好了?不再考虑考虑?选文的话,你的理科优势就浪费了。”
温柠摇了摇头,眼眶有点红,却还是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谢谢您,老师,我想好了,我选文。
走出办公室时,夕阳正好落在走廊的窗台上,把地面染成了一片暖橙色。
温柠靠在墙上,慢慢蹲了下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看到夏栀和陈燃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说话,陈燃把夏栀的书包抢过来背在自己肩上,夏栀笑着捶了他一下,两人并肩走下楼梯,影子叠在一起,像分不开的样子。
温柠想起自己和江清池,他们从来没有这样亲密过,最多只是他帮她讲题,她帮他整理笔记,像两条平行线,偶尔靠近,却始终没有交点。
期末考前夜,江清池送温柠到她家楼下。
路灯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靠得很近的线。
“明天考试别紧张,”江清池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橘子递给她,“我妈说吃橘子能让人放松。”
温柠接过橘子,指尖碰到他的手,他的手很暖,像春天里的阳光。
“考完试告诉你个秘密。”
温柠沉默了一会儿说。
他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
温柠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的难受。
她知道她不能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她想起傍晚在教室,夏栀问江清池“你真的不考虑选文吗”,江清池笑着说“我理科这么好,选文多浪费”,那时夏栀还朝她挤了挤眼睛,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俩能一起”。
江清池转身走了,脚步轻快,像只快乐的小鸟。
温柠望着他的背影,轻声说:“对不起。”
声音很轻,很快就被风吹散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期末考试的那几天,天气格外好,阳光明媚,天空蓝得像一块透明的蓝宝石。
每场考试结束后,江清池都会在考场外等她,手里拿着一瓶冰镇的矿泉水。
“现在能告诉我选什么了吗?”
他每次都会这样问,语气里带着期待。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更长了,像一声长长的叹息,消散在寂静的夜色里。
温柠总是笑着摇摇头:“考完再说。”
她知道自己在欺骗他,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她怕看到他失望的眼神,怕听到他不解的质问,更怕自己会忍不住改变主意。
其实分科表早已交到班主任手中,她在“文科”那栏里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她想起夏栀交表时的样子,夏栀毫不犹豫地在“文科”那栏打了勾,陈燃跟在她后面,也跟着打了勾,两人相视一笑的样子,像幅很美的画。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温柠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复杂。
她收拾好文具,慢慢走出考场,就看到江清池站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下,手里拿着一支冰淇淋,是她最喜欢的香草味。
“现在可以说了吧?”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把冰淇淋递给她,眼里的期待像要溢出来似的。
温柠接过冰淇淋,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
她看着江清池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她的影子,那么清晰,那么温暖。
她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暑假快乐。”
江清池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你……”
他还想说什么,温柠却转过身,快步往前走。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很快就被晒干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她看到夏栀和陈燃在不远处的花坛边说话,陈燃把夏栀的头发别到耳后,夏栀笑着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陈燃的脸一下子红了。
温柠知道,这个暑假过后,他们将走向不同的方向,江清池会在理科班的教室里继续钻研物理题,夏栀和陈燃会在文科班的教室里一起读诗词歌赋,而她,会一个人坐在文科班的某个角落,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想起曾经和他们一起度过的高一时光。
走到街角时,温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江清池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支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孤单。
她知道自己很自私,把所有的不舍和难过都留给了他,可她真的没有勇气告诉他真相。
她想起小时候,妈妈握着她的手教她画画,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暖,风也是这样温柔,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没想到,原来长大需要这么多的勇气。
她擦了擦眼泪,转身走进了巷口。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间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一片片不规则的斑驳光影,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明明灭灭,充满了不舍和迷茫,却又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期待。
她知道,这个夏天过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可她还是会记得,在高一的最后时光里,有个少年曾陪她走过一段温暖的路。
而这些记忆,会像一颗藏在心底的酸柚,在以后的日子里,偶尔想起,还是会尝到一丝淡淡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