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的烟雨尚沾湿衣襟,楚玲珑已循着运河古道,一路向南。江南的温软细腻渐渐被抛在身后,越往南,山势便愈发奇崛挺拔,水色也由浑黄转为碧绿,连风里都带着一股草木蒸腾的、未经驯服的野性气息。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闽地武夷山。并非为了那闻名遐迩的岩茶,也非为了探访道教洞天,而是行至建宁府时,偶然在驿站听几位往来客商提及,武夷深处有一支隐世宗门,名曰“听泉宗”,门人稀少,不涉俗务,唯以音律入道,据说其镇派心法《空山鸣泉谱》,有涤荡心尘、宁神静气之奇效,甚至能隐约感应天地气机流转。这勾起了楚玲珑一丝兴趣。她自身与天地自然亲和,对这等同是以“音”沟通天地的法门,不免生出几分探究之心。
入了武夷地界,但见丹霞林立,秀拔奇伟,九曲溪蜿蜒其间,水清见底。她并未急着寻访那听泉宗,只在山脚下尋了处干净的樵夫人家借宿,每日里随意登山临水,感受着这与江南截然不同的山水气韵。
这日清晨,她沿着一条罕有人至的溪谷溯流而上。谷中林木蓊郁,藤萝垂挂,鸟鸣声格外清脆。行至深处,水声渐响,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一道白练般的瀑布从数十丈高的崖顶飞泻而下,砸入下方一汪深潭,激起漫天水雾,在朝阳映照下幻出七彩霓虹。
而更引她注目的,是瀑布旁一方平滑的巨岩上,盘膝坐着一個青衫人。
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膝上横放着一张样式古朴的七弦琴。他并未弹奏,只是静静地面向瀑布,仿佛在聆听那雷鸣般的水声。飞溅的水沫沾湿了他的肩头衣衫,他却浑然未觉。
楚玲珑停下脚步,没有打扰。她能感觉到,那人周身气息与这瀑布、与这山谷隐隐融为一体,并非刻意运功,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和谐。这是一种极高明的静功。
似乎察觉到她的到来,青衫人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庞,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目清朗如画,肤色是常年居于山野的莹白。最奇特的是他那双眼睛,澄澈得如同他身旁的潭水,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倒映出整片天空,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纯净与……一丝仿佛洞悉世情的了然。
他的目光落在楚玲珑身上,没有惊讶,没有戒备,只有一丝淡淡的、如同看到山间一朵野花绽放般的自然笑意。
“山野之地,竟有客至。”他开口,声音清越,如同泉水击石,在这轰鸣的瀑布声中,竟清晰地传入楚玲珑耳中,“姑娘步履轻盈,气息沉静,非是寻常游人。”
楚玲珑心中微讶,此人好敏锐的灵觉。她敛衽为礼:“冒昧打扰清静。听闻此山有听泉雅音,特来寻访,不意在此得遇高人。”
青衫人微微一笑,那笑容让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高人不敢当,山野鄙人,谢清弦。”他报了姓名,目光在楚玲珑身上流转一瞬,又道,“姑娘周身气韵圆融,似与这天地呼吸相合,倒比我這個终日枯坐、妄图以音窃取天机之人,更近道法自然。”
楚玲珑眸光一闪。谢清弦?这名字倒是风雅,与这听泉宗颇为相称。而他竟能一眼看出自己气息特异,这份眼力,远超寻常江湖武人。
“谢公子过誉。”楚玲珑不动声色,“不过是自幼喜好山水,多走了些路而已。倒是公子在此静坐,是以瀑声为琴,天地为谱么?”
谢清弦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欣赏:“姑娘竟知音律真意?不错,自然之声,本就是天地间最宏大、也最精妙的乐章。瀑声奔雷,溪声潺潺,风声呜咽,鸟声啾啾,乃至花开花落,叶生叶陨,无不是道音流转。我辈习琴,不过是效颦学步,试图以凡丝俗木,摹写这万一罢了。”
他轻轻抚过膝上的琴弦,并未发出声响,指尖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摹写万一,已是不易。”楚玲珑走到潭边另一块青石上坐下,与他隔着数丈水雾相望,“能闻道音,已是机缘;能摹写之,便是修行。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谢清弦闻言,抚琴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深深看了楚玲珑一眼,笑道:“姑娘此言,如醍醐灌顶。是清弦着相了。”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片刻后问道,“姑娘远道而来,寻听泉之音,可是心中有所滞碍,欲借音律涤荡?”
楚玲珑默然。她心中并无滞碍,那场庙堂江湖的风波已如云烟散尽。但若说全然空明,却也未必。行走世间,见悲欢离合,历恩怨情仇,总有些许痕迹留下。
她还未回答,谢清弦却仿佛从她的沉默中读懂了什么,他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将琴置于膝上,调整了一下呼吸。
“既是有缘相逢,清弦便献丑,为姑娘抚一曲《山居吟》吧。此曲乃先师观山听泉所作,不成章法,唯求心安。”
说罢,他指尖轻拨。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响起,并不高亢,却奇异地穿透了瀑布的轰鸣,如同投入静湖的一颗石子,瞬间荡开了周遭所有的嘈杂。
紧接着,一连串清泠舒缓的音符从他指尖流淌而出。初时如云出岫,悠然自在;继而如泉穿石,灵动活泼;再如风过松林,萧疏清远;终如月照空山,万籁俱寂。
楚玲珑闭上了眼睛。
她不懂音律的精妙技法,但她能“听”懂这琴声里的意境。那不仅仅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无形的画笔,在她心湖中勾勒出幽静的山谷,流淌的清溪,摇曳的竹影,以及那份超然物外的安宁与自得。
更奇妙的是,她感觉到自己周身自然流转的气息,竟随着这琴音的起伏,而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和谐的共鸣。仿佛这琴音不再只是震动空气,而是在轻轻拨动着天地间某种无形的“弦”,而那“弦”的振动,又与她自身的生命韵律悄然合拍。
一段时间以来,因卷入阿凝萧琰之事而残留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疲惫与尘埃,竟在这清泉般的琴音洗涤下,渐渐消融、沉淀,最终化归于无。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散。
瀑布依旧轰鸣,鸟雀依旧鸣叫,但楚玲珑却觉得,周遭的世界仿佛被这琴声净化过一般,变得更加清澈、鲜活。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谢清弦。
谢清弦也正看着她,澄澈的眼中带着一丝探究与了然的笑意:“姑娘果然非常人。清弦抚琴多年,能与此曲心意相通者,寥寥无几。而能与琴音引动的天地气机隐隐相合者,姑娘是第一個。”
楚玲珑心中震动。这谢清弦的琴艺,已近乎道!他不仅以音抒意,更能以音引气,虽范围极小,仅限于这瀑布潭边,且对象需得像她这般对气机敏感之人方能感知,但这已是匪夷所思的境界。这听泉宗,果然名不虚传。
“谢公子琴技通玄,令人叹服。”楚玲珑由衷赞道,“闻此一曲,心垢尽涤。”
谢清弦谦和一笑:“是姑娘灵台本自清明,清弦之音,不过偶合罢了。”他收起古琴,站起身,青衫在水雾中微微飘动,“姑娘既来寻听泉之音,若不嫌弃,可愿随清弦往宗门小坐?虽无珍馐美酒,唯有清泉一盏,野茗数杯。”
楚玲珑看着眼前这个气质纯净、琴艺通玄的年轻人,又望了望瀑布后方那云雾缭绕的深山,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意动。庙堂江湖的纷扰已远,或许,在这武夷深处,与清风明月、泉声琴韵为伴,暂歇脚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微微一笑,颔首应允:“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谢清弦笑容更盛,做了个清雅的手势:“姑娘,请。”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轰鸣的瀑布,沿着一条被青苔覆盖的隐秘小径,向着武夷山更幽深之处行去。水声、琴韵、以及那场远去的风波,都渐渐被留在身后茂密的林叶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