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意愈发浓稠,柳絮如雪,漫天飞舞,落在运河潺潺的流水中,落在乌篷船的篷顶,也落在行人肩头发梢。楚玲珑换下了一身便于行走的劲装,穿着一袭质地寻常但剪裁合体的水蓝色襦裙,外罩月白纱衣,发间只簪了一根素净的白玉簪子,通体再无多余饰物。她依旧撑着那把墨兰油纸伞,在姑苏城最繁华的阊门外街市上信步而行,姿态闲雅,与周遭喧闹的市井气息既融合,又带着一丝格格不入的疏离。
这半月,她并未急着再去寻阿凝与萧琰。有些事,急不来。她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片土地,了解这恩怨纠缠的双方,究竟立足于怎样的根基之上。
她去过茶楼,坐在角落,听那些穿着绸衫的商贾和附庸风雅的文人高谈阔论,言语间不乏对“北边”(指朝廷)政策的微词,也对“那些舞刀弄枪的江湖人”既鄙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她也混迹过城隍庙附近的三教九流之地,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口中,听到了更多关于江湖门派的轶事,关于武林盟主萧千山的铁腕与无奈,关于那些因皇室追捕而家破人亡的江湖小角色的血泪。
信息庞杂,真伪难辨,但楚玲珑如同一个耐心的织工,将这些零碎的线索慢慢梳理,在脑中逐渐勾勒出一幅远比酒馆中那对男女所述更为宏大、也更为残酷的图景。
这日午后,她依约来到城外寒山寺。
寺隐于一片苍翠之中,古木参天,梵唱隐隐。并未进入香火鼎盛的大雄宝殿,她循着一条被青苔染绿的石板小径,绕向寺院后山。越往里走,人迹越罕,只闻鸟鸣啾啾,流水淙淙。在一处僻静的、依着山壁搭建的竹亭外,她看到了那抹藕荷色的身影。
阿凝果然等在那里,身边并无萧琰相伴。她今日也换了一根简单的青玉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虽荆钗布裙,那份融入骨血的端静气度却难以掩盖。见到楚玲珑如期而至,她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迎上前几步。
“楚姑娘。”阿凝微微颔首。
“长公主殿下。”楚玲珑回以平礼,目光扫过四周,“萧大侠放心你一人前来?”
“他在远处警戒。”阿凝简洁道,引着楚玲珑走入竹亭。亭内石桌上已备好一套素瓷茶具,旁边还有一个不起眼的、以油布包裹的狭长木匣。
两人落座,阿凝亲自斟茶,动作依旧优雅,只是指尖微微泛白,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姑娘上次提及,想知道更多。”阿凝将一杯清茶推到楚玲珑面前,声音放得极低,即便在这幽静之地,也带着本能的谨慎,“不知想从何处听起?”
楚玲珑没有碰那杯茶,她的目光落在阿凝发间的青玉簪上,又缓缓移开,望向亭外被阳光切割得斑驳陆离的林荫。
“就从这根簪子,以及你所说的‘感应’开始吧。”楚玲珑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导向性,“你说那是血脉牵连的警示,是赵氏江山气运的感应。我想知道,这感应,具体是什么?你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还是只是一种模糊的预感?”
阿凝似乎没料到楚玲珑会如此单刀直入,问及这最玄虚的部分。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某种难以言喻的体验。
“并非看见具象,也非听见声音。”阿凝缓缓道,眼神有些空茫,像是望向某种无形的存在,“更像是一种……潮汐。一种情绪的,或者说,是‘势’的流动。”
她尝试着描述:“当皇兄震怒,下达严令时,我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带着杀伐之气的‘势’在涌动,如同寒潮南下,让我心悸不安。当江湖因此事再起波澜,流血冲突发生时,我能感觉到一种混乱的、充满怨愤的‘势’在激荡,如同浊浪排空,让我心神不宁。”
“而那天在酒馆,”阿凝的目光聚焦到楚玲珑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当你走进来的那一刻,我感觉到那两股纠缠碰撞、僵持不下多年的‘势’,忽然被注入了一道……清流。它不属于任何一方,它独立而柔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梳理,甚至……化解那淤积的戾气。”
楚玲珑静静地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动。阿凝的描述,与她自身对天地气机流转的敏锐感知,隐隐有相通之处,只是表现形式不同。阿凝更像是一个被动的接收器,感受着因她而起的巨大因果浪潮的反噬与波动。而自己,则似乎能更主动地感知,甚至……轻微地影响?
“这种感应,是赵家血脉独有的能力?”楚玲珑追问。
阿凝摇了摇头:“并非所有赵氏子弟都有。据我所知,近几代以来,似乎只有我……和皇兄,隐约具备。但皇兄的感应,似乎更偏向于对江山社稷整体安稳的把握,而非对具体人事的牵连。”她顿了顿,补充道,“或许,这也与我自幼体弱,曾得异人传授一些宁神静气的吐纳法门有关,使得我对此类感应更为敏锐。”
楚玲珑点了点头,这解释了她为何能独独“感应”到自己这个变数。既是血脉天赋,又有后天因素的放大。
“那么,这根簪子?”楚玲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青玉簪上。
阿凝抬手,轻轻抚过簪身,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感:“这是母后遗物。据说是用一块蕴含灵气的古玉雕琢而成,由宫中秘法师加持过,能宁心静气,也有……微弱的聚拢气运之效。母后去世前将它给了我。”她苦笑一下,“或许,它也在无形中放大了我的‘感应’能力。”
楚玲珑明白了。这根簪子,就像一根天线,让阿凝能更清晰地接收那些无形的“势”的波动。而自己周身自然流转的、与天地亲和的气息,对于阿凝而言,就如同一个强信号源,突兀地出现在她那充满干扰波的世界里。
“我明白了。”楚玲珑终于端起了那杯微凉的茶,抿了一口,“说说皇帝吧。你的皇兄,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除了帝王心术,除了颜面,他内心深处,对你这個妹妹,可还有半分真情?他对江湖,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提到皇帝,阿凝的神色黯淡下去,带着深深的愧疚与一种难以言说的怅惘。
“皇兄……他并非生来冷酷。”阿凝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幼时,他待我极好。父皇去得早,他早早担起储君重任,对我这個妹妹,多有回护。即便在他登基之后,初时对我也颇为纵容。”
“但他的位置,注定了他不能只是‘兄长’。”阿凝的语气沉重起来,“他是帝王,肩负着整个赵氏江山。朝堂之上,派系林立,边境之外,虎狼环伺。他必须时刻权衡,步步为营。我的婚事,最初在他眼中,也只是一步巩固权力的棋。我理解他的不得已,但我……无法接受自己的一生就此被安排。”
“至于他对我的情分……”阿凝眼中泛起一丝水光,很快又隐去,“或许还有吧,但在帝王威严、江山社稷面前,那点情分,太微不足道了。他追捕我,颜面是其一,或许,也确实有对我知晓某些隐秘的担忧,但更深层的,我认为是他无法容忍‘失控’。我的逃离,是对他权威最直接的挑战,他必须将我‘抓’回来,重新纳入掌控,无论是生是死,都要给朝野一個交代。”
“而对江湖,”阿凝继续道,“皇兄的态度是复杂且日益警惕的。江湖势力盘根错节,不受朝廷直接管辖,拥有强大的武力,是一股极不安定的力量。他既想利用江湖人来制衡朝中某些势力,或者处理一些朝廷不便直接出手的脏事,又时刻担心江湖坐大,威胁统治。我与萧琰的事,正好给了他一個借口,可以更深入地插手江湖事务,打压那些不听话的门派。”
楚玲珑静静聆听,脑中关于皇帝的形象逐渐丰满起来。一個被权力异化,在亲情与帝王责任间挣扎,对失控充满恐惧,对江湖既用且防的复杂君主。
“那么,萧大侠的父亲,武林盟主萧千山呢?”楚玲珑转向另一個关键人物。
提到萧千山,阿凝的神色更为复杂,有尊敬,也有无奈。
“萧伯父……是個真正的豪杰。”阿凝道,“他武功高强,为人仗义,在江湖上威望极高。当年他并非十分赞成我与萧琰之事,倒不是嫌弃我的身份,而是预见到了此举可能带来的巨大风波。但他最终还是默认了,甚至在我们最初被追捕时,动用盟主之力给予了庇护。”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阿凝叹息一声,“皇室的追捕力度极大,手段也越来越酷烈。江湖上并非铁板一块,有门派想借此巴结朝廷,有门派则不满因我二人之事连累整个武林,冲突不断,死伤枕籍。萧伯父作为盟主,承受着来自皇室和江湖内部的巨大压力。他必须维护江湖的独立与尊严,不能向朝廷低头,又要尽力平息内部纷争,保全更多同道。”
“这些年,他苍老了很多。”阿凝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们……对不住他。”
楚玲珑能想象那位武林盟主的处境,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一边是皇权的重压,一边是江湖的同道义气,中间还夹着不省心的儿子和“红颜祸水”的儿媳。
亭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山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楚玲珑放下茶杯,目光转向石桌上那个油布包裹的木匣:“这是?”
阿凝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将木匣推到楚玲珑面前:“这是我和萧琰这些年来,凭借记忆和一些隐秘渠道,整理出的部分资料。里面有皇兄身边几位重臣的性格癖好、势力关系;有江湖各大门派对此事的态度倾向、以及这些年与朝廷冲突的详细记录,包括时间、地点、涉及人员、伤亡情况;还有……我回忆起的,一些可能对皇兄有所影响的宫廷旧事线索。”
楚玲珑打开油布,露出里面一个看似普通的樟木匣子。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木盖。
这份资料,是阿凝和萧琰所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也是他们背负了十几年的沉重过往。
“你们想要的结局,究竟是什么?”楚玲珑抬起眼,直视阿凝,“仅仅是停止追杀,让你们隐姓埋名地活下去?还是希望得到皇室的承认,或者说,一种……宽恕?”
阿凝与楚玲珑对视,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们不敢奢求承认与宽恕。只求一個了断。希望皇兄能下一道明旨,言明此事就此揭过,不再追究我与萧琰,亦不再因此事牵连江湖门派。让我们,也让那些被卷入的无辜者,能得解脱。”
“而你们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楚玲珑问得直接,“除了之前提到的名利,还有什么?比如,永远保守那些宫廷秘密?比如,承诺永不踏足京城?比如,萧琰放弃武林盟主继承人的身份?”
阿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紧紧抿住嘴唇,片刻后,才艰难道:“若皇兄要求……我们,都可以答应。”
为了结束这漫长的噩梦,为了不再牵连他人,他们愿意放弃很多,包括一些曾经视若生命的东西。
楚玲珑看着阿凝眼中那混合着决绝与哀伤的光芒,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这对男女,并非只顾自己私情不顾他人死活的任性之辈,他们同样被这恩怨折磨得遍体鳞伤,并愿意为了终结它而付出巨大代价。
这就有了谈判的基础。
她合上木匣的盖子,重新用油布仔细包好。
“资料我收下了。”楚玲珑站起身,“我需要时间仔细研究。在我联系你们之前,依旧保持隐匿,保护好自己。”
阿凝也连忙起身,眼中充满了希冀:“有劳楚姑娘费心。”
楚玲珑点了点头,拿起伞和木匣,转身欲走。
“楚姑娘,”阿凝在身后轻声唤道,“无论成败,阿凝在此,先行谢过。”
楚玲珑脚步未停,只是背对着她摆了摆手,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掩映的小径尽头。
阿凝独自站在竹亭中,望着楚玲珑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山风拂动她的衣裙和发丝,带来阵阵凉意。她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少女究竟会如何着手,也不知道前方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但这是十几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那坚冰般凝固的局面,似乎真的出现了一丝松动的可能。
她轻轻抚过发间的青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但愿……你不是镜花水月。”她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