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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砚礼这番话落进堂内众人耳中,激起的回响远比满地瓷片更令人心惊。苏慈顿时头皮发麻,察觉到无数视线黏在了自己身上,惊诧、探究、难以置信及种种复杂情绪压得她不敢抬头。
她没敢看主位上那位喜怒难辨的首辅大人,依着规矩深深福了一礼:“奴婢遵命。”
直到退出正堂,走在被灯笼拉长身影的回廊下,晚风吹在汗湿的鬓角带来丝丝凉意,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这突如其来的抬举,意味着什么。
此时苏慈心口像是揣了只小兔子,慌慌地跳着,说不清是惶恐更多,还是那一丝被人认可的暖意更多。
西跨院角落那间窄小的下房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暗淡。
同屋的春杏和秋菱早已洗漱完毕,各自坐在自己的板铺上。
春杏拿着一把小银剪子,对着光线,百无聊赖地修剪着自己小指上那点指甲。
听到门轴轻微的吱呀声,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苏慈捧着换洗的旧布衣裳,脚步放得极轻地出去打水。
苏慈刚轻轻带上门,春杏手里的银剪子便“啪”一声拍在床沿上:“呵,瞧瞧,咱们这位苏掌勺可真是贵人回来了,那架势,啧啧。”她刻意拔高的调子,酸得能拧出汁来。
“不过走了狗屎运,端了碗上不得台面的清水豆腐上去,就真当自己攀上高枝儿了?大人那是饿狠了,是个人端碗馊饭上去,怕他也能囫囵吞了,也值当这般得意。”
秋菱坐在自己的铺上,手里慢悠悠地缠着一团丝线,闻言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嘴角扯出抹安抚的笑,声音温吞:“春杏姐,消消气。她一个刚进府没几日的奴婢,懂什么?不过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
“大人何等尊贵挑剔,不过是一时饿急了。过两日,大人尝腻了她那点粗陋玩意儿,自然就丢开了。您可是在府里伺候了快三年的老人儿,犯不着跟她置气。”
话毕,她吹了吹丝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带着笃定的轻慢。
春杏紧绷的脸色果然松动了几分,那股子直冲脑门的酸火被秋菱几句话浇下去不少。
她撇撇嘴,语气刻薄:“哼,一个奴才,仗着有几分颜色,就想一步登天?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等着瞧吧,有她哭的时候。”
苏慈端着半盆微温的清水回来,盆沿边搭着她的旧布巾子。
推开门,脚步比出去时更轻了些,昏黄的油灯光晕里,只看到春杏和秋菱各自背对着门的方向躺着,似乎已经歇下。
她悄悄松了口气,把水盆放在角落的木架子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苏慈,”春杏的声音突然响起,人却依旧面朝里躺着,“我方才想起,我那件藕荷色的细布衫子还堆在盆里没洗呢。今日乏得很,劳烦你替我洗了晾上吧,明日一早我还得穿。”说完,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苏慈解衣扣的手指顿在半空。
那件藕荷色的衫子,她记得清清楚楚,春杏傍晚回来时明明已经洗净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了。
不由来的滞闷堵在心口,她轻咬了咬下唇。昏暗中,秋菱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已经睡熟。
沉默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苏慈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的旧衣襟,那股子想辩解的冲动还是被压了下去。
她深知自己在这府里的处境,一个戴罪之身,能有一席容身之地已是不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松开咬着的唇,她声音低低的:“是,春杏姐,我这就去。”
然后重新端起那盆水,转身又轻轻退出了屋子,小心地掩好门。
初夏的夜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院子里黑黢黢的,只有远处廊下灯笼透过来一点朦胧的光。
她走到井台边,放下水盆,冰冷的井水浸过手背,带来阵阵冰凉的寒意。
默默拿起那件刚从竹竿上收下的藕荷色细布衫子,将它再次浸入水中。
翌日,大人昨夜让那新来小厨娘近身伺候了的消息,火速传遍了整个府邸角落。庖厨里更是炸开了锅,周遭弥漫着一种意味不明的酸味跟紧张。
苏慈系着围裙,坐在小杌子上埋头剥着冬笋。旁边切菜剁肉的声响里,夹杂着刻意拔高的议论,一字不落地钻进她耳中。
“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才来几天呐,就入了大人的眼了?”一个颠勺的胖厨子斜睨着这边,语气酸溜溜的。
旁边正在揉面的婆子接话,声音尖细:“可不是嘛,说不定啊,人家真有那造化,往后就专在小厨房伺候大人了,咱们这大灶上的粗笨活计,哪还配让人家动手?”
“专伺候大人?”另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师嗤笑一声,手里用力摔打着面团,“我看悬!大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有些人可别真以为侥幸做合了一次口味,就能一步登天了,小心摔下来更疼。”
苏慈剥笋的手指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没吭声,随即将剥好的莹白笋肉轻轻放入清水盆中,又拿起下一根,继续细细刮去粗糙的外皮。
她知道这些人为何这般说道,无非是怕她真挤占了他们在大人跟前露脸的机会。
一整日里,苏慈就在这般窃窃私语和时不时飞来的白眼间度过。她洗完了菜,又被指派去剥一大堆蒜头,辛辣的气味熏得眼睛发涩。
她心里并不是没有动容,那些话听着难受,但更深处,也藏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期盼。
若真能去大人跟前伺候,哪怕只是专司饮食,月钱定然会比现在多上不少,她离攒钱开食肆的梦想也能更近一步。
她甚至悄悄在心里盘算了好几样自己拿手又清淡精巧的菜式,想着若大人传唤,定要好好表现。
然而,日头渐渐西斜。
庖厨里已经开始准备晚膳的各色食材了,管家赵福进来巡查了几趟,连看都没看苏慈一眼,如往常一般催促着各位大厨用心备菜,说大人今日似乎公务尤其繁忙。
那些原本提着心的大厨们,见这般光景,脸上渐渐露出松快的神色,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底气。
“瞧见没?我就说吧,大人何等身份,岂会真把膳食大事系在一个洗菜丫头身上?”
“不过是运气好撞上一回,新鲜劲儿过了也就忘了。”
“终究还是得靠咱们的手艺,都打起精神来,今晚的赤枣乌鸡汤和酒糟鲥鱼可都是功夫菜。”
苏慈听着这些话,默默地将剥好的蒜粒收到碗里。心底那点小小的期盼,就像被冷水浇灭的火星,只剩下一点湿漉漉的灰烬,沉闷地坠着。她原以为抓住了一个机会,能稍稍改变境遇,多攒下些银钱,如今看来,果然只是自己妄想。
大人那般人物,兴许昨日只是一时兴起,转头便忘了她这微不足道的小厨娘。
她轻轻叹了口气,端起那碗蒜粒,走向灶台,准备帮着生火。
窗外天色已彻底暗下,府中各处的灯笼次第亮起。
而苏慈不知道的是,书房内,温砚礼还在紧忙处理着堆积的文书,其中一份关于边镇军粮的八百里加急公文更是重中之重。
赵福轻手轻脚送进来的晚膳,他匆匆扒了几口,便摆手让人撤下,心思全在政务上,早已将昨日那个做羹汤的小厨娘,忘在了脑后。
-
府邸深宅,捧高踩低之事向来难免。
自那日苏慈似乎入了温砚礼的眼后,庖厨里几位掌勺的大厨心中便存了芥蒂,明里暗里的排挤,更是化作了实打实的刁难。
那些原本还算客气的婆子厨娘,如今指使起她来格外顺溜。
“苏慈,这堆衣裳赶紧洗了,等着穿呢。”
“没瞧见水缸空了吗?快去打满。”
“角落那堆柴火,今日务必劈完。”
一件件一桩桩,尽是些费时费力的粗重活计。她的手指时常泡在冷水里变得通红,纤细的胳膊抡起斧头也分外吃力,额角总是满头大汗。
她不是不明白,这是因她曾侥幸入了那人的眼,招来了无声的排挤。她抿着唇,一次次将委屈和疲惫咽回肚子里,告诉自己需得忍耐。
在这深府大院,她无依无靠,最能做的,也就是忍了。
可人心到底是肉长的,连日的劳碌与冷语像不断充入的气,将她撑得满满的,堵得慌,不知何时便会到达极限。
她低头揉着酸痛的手腕,觉得自个儿像个裹满了负能量的气囊,稍一碰触,或许就要炸开。
这日午后,她正蹲在地上收拾一摞不小心被打碎的瓷盘碎片。碎片边缘锋利,她小心地拾掇着,一个不慎,一片尖利的碎瓷狠狠地扎进她左手虎口处。
“嘶——”
苏慈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白了一瞬。殷红的血珠疯狂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在灰扑扑的地面上。
她忍着钻心的疼,用右手紧紧捏住伤口下方,快步去找赵管家。
赵福在核对采买账目,见她举着流血的手过来,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透出几分不耐:“怎地这般不小心?尽添乱。”
苏慈疼得声音发颤:“赵管家,对不住,能、能否给些金疮药和干净布条包扎一下?”
赵福本想呵斥几句,但忽然想起那日正院里大人似乎对她另眼相看。虽然后来没了下文,万一哪天大人又想起来了呢?这手若是留了疤或是不利索了,总归不好。
压下心头烦躁,他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等着”,转身去里间取来一小瓶药粉和一卷白棉布,胡乱塞给她:“自己弄,弄好了赶紧回去干活,别偷懒啊。”
“多谢赵管家。”苏慈低声道谢,忍着痛笨拙地撒上药粉,用牙咬着布条一端,艰难地将伤口缠紧。药粉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灼痛,她眼圈微微湿润,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也是这日,温砚礼回府比平日早了些。
政务暂歇,腹中顿感空乏来。
他换了身家常的沉香色直身,随口吩咐传膳。
命令一下,庖厨里顿时热火朝天。
大厨们抖擞精神,使出浑身解数,煎炒烹炸,不多时,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由丫鬟们捧着,流水般送入正厅。
温砚礼端坐桌前,目光扫过满桌珍馐——葱烧海参油亮,清蒸鲥鱼银鳞未褪,火腿鲜笋汤香气扑鼻。
皆是往日惯吃的菜式,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神色淡漠地执起银箸,夹了一块笋尖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了几下,味同嚼蜡,胃里又涌起一丝熟悉的腻烦。
温砚礼放下筷子,眉宇间蹙起一道浅痕。
不是这个味道。那股能稍稍撬开他麻木味蕾的家常滋味,不见了。
侍立一旁的赵福见大人停了筷,脸色不佳,心头一跳,忙躬身小心问道:“大人,可是今日的饭菜不合口味?”
温砚礼抬眼,语气淡然:“今日的膳食,是谁掌勺?”
赵福一愣,忙回道:“回大人,仍是府里几位大厨精心烹制的,都是您平日用惯的。”
“嗯。”温砚礼应了一声,又勉强动了几筷子,便彻底没了胃口,起身拂袖而去。
赵福看着没怎么动的菜肴,心里直打鼓,也不知问题出在何处。
夜深,温砚礼刚准备歇下时,腹中隐隐又有些空落。
就在这时,他脑中忽地灵光一现,原来是那个厨娘。
那个能做出口味不一样的汤水,眼神干净得像小鹿似的江南丫头。
他竟把她给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