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热闹,到了晚上却冷清得要命。
不过十点出头,街头巷尾已看不见一个人影,唯有家家户户的窗亮着昏黄的灯。
这一片的夜晚一直如此,随着学生们晚自习归家进入长久的宁静,不过今晚有些特别,物理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然而只剩梁池一人。
他习惯把孩子们的作业批改后再离开,但前些天他应了同事的代课请求,一下子忙碌了很多。
都这么晚了,他看着桌上剩下的尚未批改的练习册,难得心累。
伏案数小时的疲倦让他此刻起身的动作仿佛按下了慢放键,眼前也模糊了一瞬,鼻梁处更是被眼镜压出了深深的红印。
将眼镜搁在桌上,梁池一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一边在办公室堆放教材资料的那处翻找,找出条用来捆教材的塑料绳,横七竖八把那一大堆花绑在一起抱在臂弯,另一只手抱住桌上那一大摞练习册就要走。
“欸?梁老师!怎么这么晚还没走。”门口保安本来坐在亭子里抽烟,抬眼却看见这个点了还有人出来。
“啊,帮人代课忙了点。”梁池被人叫住时一愣,找了块花坛边沿还算干净的地方放下手上的东西,使劲甩了两下手,拒了一旁递过来的烟。
他歇脚的功夫,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他把歪斜的练习册理正,抱起一边的花时发现比起下午又蔫了一些。
近来天热,鲜花不做处理不知道还能放多久。
他一路走一路整理手上的东西,循着那点模糊的记忆四处探看。又觉得自己现在这个行为很是无理,即便找着了店铺,哪会这么晚还开着。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看见那扇半敞的大门和门外的方桌时那么惊讶。
这边是学校的侧门,是因为很多学生住在这边的巷子特意开的,他只在刚来这个学校,熟悉环境时路过一回。
一个聋哑青年开的花店,之后就是今天学生的只言片语,仅此而已。
只是——
梁池又有点迟疑,这么晚了,即便大门还未关上,也大概率没有在营业。
思索中他下意识收紧手臂,怀里的花受力往上移动,花瓣正好扫到下巴,带来凉意。
最后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走到铁门外唤了一声,没有回应,房子灯又亮着,他干脆推开门往里走了两步。
然后,愣在原地。
院子不算很大,本该一眼望到头,最亮的房屋却成了黑暗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梁池过往近三十年都生活在北方,对寒冬的凌冽了如指掌,在他的认知中繁花似锦只在春天。
然而此刻,一整个院子,几乎要满溢的春色,这位自秋天而来的客人,恍惚间一脚错入烂漫春季。
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四时何时。
“您好?”
梁池循声猛地望去,发觉花架旁有一人斜打灯望着他的方向走来,距离近些,眼前人却不是预料中的青年。
是个纤瘦的女士。
意识到这一点他像是突然清醒,急忙慌往后退了两步,后背结结实实撞在门上。
疼得他深吸了一口气。
“欸!当心!”
林不晚还真没料到这状况,没想到这人反应这么大。这么一声响,听得她后背都在隐隐作痛。
说起来今天早些时候林遥一放学她就把二人送回了家,回来后一直在摆弄院里的花草,忘了时间,进屋喝口水的功夫出来却见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院子里。
打眼的是个子挺高,站得很直,甚至有点过于板正。
她对这位深夜不请自来的客人很是警惕,手不自觉就握住了扫院子的扫帚。
巷道中虽没什么人,旁边居民楼却大多亮着灯,时不时还能听见人说话。
她瞧了好几眼,这人跟块木头桩子一直杵着不动,还大包小包的,也不像强盗小偷,于是主动站出来出声问询。
这下好了,梁池本打算道个歉离开,这么一撞直接把门关好了。
他一慌就四肢僵硬,怀里东西太多,下意识躬身道歉还被卡住,更加尴尬得无所适从。
“抱歉抱歉,我不知这里换了老板,大晚上的无意冒犯,我这就离开。”
眼见抽不出手的男人和铁门之间陷入胶着,口中还一直跟个复读机似的冒出句道歉。
林不晚最后那点防备也彻底消散,她拦住男人,“没事,您别着急。确实也是我忘了关门,您这么晚找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梁池现下这状态,完全有什么答什么,不说话只点头。
原来是个客人,就是出场方式有些特别。
林不晚引着人到一边的石桌旁,帮着将他手上的东西搁在上面。
就是这么凑近看清了,这花怎么看怎么眼熟。
“您是隔壁的老师?”这么大一把,看起来还是个招学生喜欢的老师。
梁池还在整理那一摞书,脸上尴尬未褪,只扯出一抹笑,开始自我介绍,也算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是隔壁初中的物理老师,半年多前才来这里教书。”
虽然听起来很奇怪,梁池还是接着解释:“我大概是记错了人,来这里也是想问问这些花。”两人的目光都顺着他的话移到了桌上,“我实在不懂怎么打理它们,只想着来问问专业人士的意见,再买点需要的东西。”
梁池说这话时低着头,满是歉意。
“不方便就算了,我白天再来。”现在想来他也是改作业太久昏了头才干出这样的蠢事。
“哪里的话,做生意的没有拒客的说法。”林不晚算是发现了,这位老师虽然站在她跟前,却只在开口说话时敢看她,整个人都不自在地僵着身体。
她暗自打量一番花束的大小,心里有了大概,安抚似的开口:“您先坐这儿歇歇,我去找找您大概需要的东西。”走前还专门指了指脚边的凳子。
梁池一直看着林不晚进屋,这张石桌并不大,上面放着一个小巧的花瓶,随意插了一束浅蓝色的满天星,桌旁一张躺椅,花瓶边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收音机。
他没看太久,自顾自压住心底升起的那点儿看花的念头,跟罚站似的,定定望向远方,目光却始终虚着没落在实处,连树叶落在肩头都没有察觉。
林不晚估摸着找出几个挺大的花瓶,最后还是选了个最简单的塑料的。
“我刚顺便写了个条儿,您照着上面写的弄就行,注意放在通风的地方,不要直晒太阳,其余的没什么需要特别关注。”
递过便签时,她没忍住笑了笑,惹来男人疑惑的目光。
林不晚手指虚点一下肩膀,“你肩上落了东西。”
梁池闻言低头,将那一片枯叶捏在手心,微微低头望过去。
这会儿放松下来才第一次正式的对视,迎上盛满笑意的眼眸,如同一汪春水映照满院鲜妍,潺潺流向他的心口,手心也开始跟着发烫。
梁池感受胸膛传来的鼓噪,像是夏日树梢经久不歇的蝉鸣,又像寂静冬雪夜噼啪燃烧的柴薪,一切来得迅速而莫名,他只得兀自按下那一份悸动。
他想,一定是此前那点因这座院子生起的惊艳悄悄潜伏,眼下抓住时机卷土重来。
明明只是一双眼睛。
“花要拆了包装再插瓶子里,我顺手也给您弄了?”
得了点头的答复,林不晚麻利拆起包装纸,男人像是刚回过神,也跟着她有样学样。
不过他身量很高,做这事时需要弯着腰,肩也很宽,挡下了房檐的灯,留下一片阴影。
动作很生疏,显然完全不擅长,但学得很认真,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看着有点凶。
两人眼神偶有交汇,林不晚却只觉得这个过分严肃的男人有点呆,又忍不住开始笑。
“又在笑什么?”
梁池一直悄悄关注对面的反应,自然不可能错过这声笑,话在嘴边滚了又滚,最后只憋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疑问。
“抱歉,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很少见您这么认真的。”
她没说假话,学生送花给老师并不少见,老师们呢,把花拿回家找个瓶瓶罐罐加水一插已然爱护有加,像这样一板一眼来询问注意事项的,还是她第一次遇见。
三言两语,二人已经收拾齐全。
“我只是,完全不懂这方面的东西,不想因为自己的草率处理,让它们早早开败了。”
梁池当然知道鲜花总会枯萎,只是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能够让这一天来得晚一些。
林不晚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您倒是位爱花的人。”
“我刚才顺手拿了个袋子出来,要不把您这摞书装里面提着走。”这种折起来的布袋子结实耐用还方便,她特意找了个最大的。
而后就听见了今晚的不知道第几声“麻烦了”。
“哪里的话。”
那么厚的一堆练习册,放进去还有富裕。
“我该怎么付钱?”
“不用,这花瓶没什么款式,是店里自己留着用的。”林不晚不在意地摆手,“塑料的,拿着轻便。”
“这怎么行?”
刚刚见面,他的反应林不晚好似毫不意外,于是又解释。
“这本来就不是店里往外卖的东西,再者您家里要是有合适的瓶子什么的连这都用不着,至于那一包保鲜剂,但凡有客人买花我们都是要送的,不值钱。”
梁池抿着唇,原本已经舒展的眉又拧在一起,显然没被这一番话说服。
要换作他的那帮学生,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该被唬住了,眼前的人却显然并不受影响。
“这样吧,您先回去,家里要实在找不出能用的就回来付个五块十块的花瓶钱。”林不晚把瓶子往男人那边推了推,像是想到了什么,故作苦恼状。
“说起来您今天有这‘麻烦事’和我还沾点关系,这花本来就是我白送的,要是反过来拿这赚钱,让那帮左邻右舍的学生知道了,指不定怎么背后说我坏话呢。”
一句接一句的,把梁池说得哑口无言。
眼下天色太晚,继续逗留争辩的确不合适。
“那太谢谢您了。”他白天找个时间再来付瓶子的钱吧。
梁池离开这会儿比刚出校门走走停停的狼狈样不知好上多少,人却看起来比之前沉默许多,心事重重的。
他住的地方在完全相反的方向,楼梯间安的声控灯,已经不大灵敏。
好在他现在能有空闲腾出一只手用手机照明,不然大晚上的还得把邻居吵醒才能看清路。
他刚到家,顾不得其他,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从裤子口袋取出折起来的便签,纸张不大,是很淡的绿色,梁池莫名觉得与那满院的颜色很配。
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灵动而飘逸。
见字如晤
梁池那并不发达的文艺细胞,在这一刻像是突然开窍一般,想到了这句话。
可惜无论他如何回忆描摹都只能想起那双如溪水般澄澈温柔的眼眸。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他蓦地将额头靠在桌沿,双手捂住脸,耳朵止不住发烫。
他这都办的什么事……
那么大个人了,愣头愣脑,笨嘴拙舌。
梁池学生时代不是没有被父母师长评价“死板”“不知变通”,他也并非完全不知自己的木讷,只是他并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的他却难得懊丧,破天荒生了回自己的闷气,最后还是要按着纸上所写,一步一步给花剪切换水。
随后伴着如墨夜色,接着批改学生的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