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上会议结束的时候,外边的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林不晚合上电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这几天一直断断续续下雨,空气中都带着湿气。好在这边的工程上个月就结束了,刚才的会议也是在商量后续的工作安排。
视频那头的学姐看起来状态不错,虽然孕晚期不可避免地有些疲态,但夫妇二人话语间都十分期待孩子的降生。
她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好在学姐这次没有再说抱歉的话,让林不晚轻松很多。
这个新项目选址大家考察了一整年,原计划是她和学姐一同负责初期的建设工程监督,然而临出发前,学姐却意外怀孕。
原计划不得不取消,由她独自完成这项工作。
她对此并无异议,反倒是学姐,每次都要郑重其事地向她道歉,让她有点吃不消。
这里虽然在山中,但并不荒凉。周围有好几个自然景区,前几年通了高速,去年又在政府的牵线搭桥下耗资十几亿打造了温泉度假酒店。
也正是看中了这点,公司才决定在这里拓展业务。
林不晚向前几步倚在窗台,无所事事刷着手机,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盆栽的叶片。
想起过些天就是林遥的生日了,前几天小姑娘还在微信里跟她打探今年的生日礼物,算了算日子东西应该在路上了。
走着神,手机连着震动了好几声,唤回了她的思绪。
【林遥:林姐姐,我的生日撞上了学校安排的活动呜呜】
【林遥:你回来了我也没有时间玩,要是我哥知道我缠着你回来该训我了】
【林遥:反正再过几个月要过年了,过年再要我的生日礼物好了。】
林不晚看完后,面无表情往下划了划屏幕,瞟了眼聊天记录。
活动也不该是临时通知的,上周还撒泼打滚冲自己要生日礼物,怎么会几天的功夫就转了态度。
她顿时察觉到了异样,转而拨了个电话过去,对面似乎下意识按了接听键,但不等她出声就被挂了电话。
林不晚眉心微蹙,放弃和林遥沟通的打算,找出另一个微信。
【你那边出了什么事?】
她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人影,心中只觉厌恶。
林遥年纪小古灵精怪的,在她嘴里要句实话太麻烦,但她哥老实,林易不会对她扯谎,果然对面立马回了信息。
【林易:没事,只是起了点冲突,林遥她年纪小,有点被吓到了。】
起了冲突?那必然是那人没错,把人吓到了还不敢让她回去……
她敏锐感觉这次恐怕不是往常的口角之争那么简单,一时间态度不免有些强硬。
【你把林遥找过来。】
随即又是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让她别挂我电话。】
这回铃声响了几轮才被接起,即便听筒里的声音有些失真,林不晚还是听出了林遥语气中的心虚。
她这才知道那人见她大半年没露面,又起了歪心思,几次三番上门捣乱还只敢逞嘴上威风,但林易不会说话,不搭理他就什么脏话都往外冒。说得实在太难听了,街坊邻居便忍不住帮几句腔,把人呛得灰头土脸。
偷鸡不成蚀把米,还就憋着那么一口气。
前天直接闹到了兄妹家中,推搡之间,林易摔下楼梯伤了腿,额头还撞出了好大一个包,那人见势不对仓皇跑走,被放学回来的林遥撞了个正着。
“哥哥他倒在地上好久都站不起来,我本来想报警,但是哥哥不让。”哭腔中满是对哥哥制止她的不解和心疼。
林不晚却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报警,那混账是她血缘亲属。真闹到派出所,不仅会惊动身在外地的她,更大可能最后会因那狗屁血缘成为一笔众人劝和的糊涂账,由警察把人口头教育一通了事。这样的事情在过去上演了无数次,她也倦了。
最后忍无可忍的爆发,也只换来了一群人的闲言碎语。无甚实际影响,但恶心至极。
林不晚长舒一口气,强压下心中厌恶,缓和语气嘱咐道:“这几天别管店里的事了,你们好好休息。遥遥,照顾好你哥,我这几天就回来。”
“——还有,下次再有这样的事,直接报警。”
说完,林不晚又细致询问了林易的伤势,确认没什么大碍又叮嘱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抬眸看见玻璃映照的自己,早晨服帖扎好的头发,额前好几缕碎发在微风中乱颤,脸色比窗外的天气还要阴沉。
先前轻松闲适的气氛也随着这通电话荡然无存,雨声突然变得嘈杂无比。
林不晚承认接下这次工作时她曾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即便她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但镇子就这么大,被苍蝇包围也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她乐意出来让自己的耳朵躲个清闲。
现在看来,自己这样的做法反让那一家子觉得自己是在软弱退让。
忽地,手机急促震动了两下,是与学姐的三人小群里夫妇二人在分享宵夜,中午只进了碗玉米粥和小菜的胃像是被图片上的美食唤醒了记忆,抽搐着向她抗议。
林不晚一边回信息一边去客厅的茶几上抓了几包小饼干,往嘴里塞了好几块,咸津津的饼干总算勉强安抚住了空荡荡的肚子。
胃没那么难受她就停下了进食,简单洗漱,短暂整理心情,把厚重的窗帘拉实后沉沉睡去。
山里的夜格外平静,只有雨滴落下来的细碎声音和偶尔的犬吠。
林不晚床前点了盏小夜灯,照见床上闭眼的人睫毛阴影下透着淡淡青印,白日被遮掩得很好,只在夜晚才透出那分疲倦。
屋外狂风大作,暴雨在深夜肆意叫嚣。
天旋地转,被褥带来的暖意一点点消失,林不晚在睡梦中感受到一股凉意,小腹坠坠地疼,痛得她额间冷汗不止,从睡梦中惊醒。
手中被子的触感,潮湿且粗糙。
陌生的环境,昏暗逼仄的房间,鼻尖萦绕挥之不去的霉味。
坏了锁的木门被大风吹开,撞在房间里堆放的杂物上又弹了回去,砸向门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林不晚顾不得身上的异样,连忙关上门,拖了把椅子抵住还担心不够,又在脚边提了个装满东西的纸箱子放在上面。白着脸紧张听着外面的动静,急促的呼吸几乎要盖过狂风暴雨。
走廊那头传来几句骂声,土话她没听懂,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脸上霎时没了一丝血色。
她个头小小的,一双手紧紧攥住坏掉的门把手,身体死死抵在房门上,过度的恐惧和身体的虚弱让她颤抖不止。
直到汗水打湿了整个后背,外边也没听见脚步声,世界终于再次安静,她才有闲暇去关注自己的身体状况。生理期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疼得她下意识咬紧牙关,拖着已经脱力的身体挪到床边。
她吃力地收起床单,才想起破烂衣柜里空空如也,仅有的几件衣服还是她前不久带来的,可怜巴巴挤在角落。
林不晚本能地想要向大人们求助,却想起送她来的那天,妈妈抓着她的手臂,肩上还背着给她整理出来的衣裳。
那天的太阳真的很毒,她头上戴着妈妈买的带风扇的遮阳帽,呼呼的风吹得她刘海乱飞,妈妈的脸却直接暴露在阳光下被晒得通红。
镇上的车站又小又挤,妈妈的手很糙,她被抓得很疼,手臂上的肉被勒出来一圈。
妈妈给她买了根牛奶味的冰棍,拿着一张宣传单给她扇风,脸上的汗水止不住地流。
妈妈看起来很累,也很着急,不停地看手机,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说完会向远处路口张望,没看见预料的人后低头瞧瞧她的状况,不一会儿又用目光去寻找。
那天妈妈在车站门口说了很多话,而阳光太刺眼,她已记不清那时妈妈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晚晚在小叔家要乖乖的,要听大人的话。”
“在叔叔家勤快一点,缺什么东西就打电话给妈妈,不要找叔叔家里要。”
“让着哥哥,不要和哥哥争东西。”
……
后来,小叔姗姗来迟,笑着从妈妈手里牵走了她,两个大人拿着个纸包推来推去,最后叔叔为难地收下了那个纸包,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天妈妈走得很急,只留下了那个背了一路的书包,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林不晚沉默着被带到了这个房间,或者说根本算不上是一个房间,外头能把人晒化的太阳,屋子里却几乎看不见光,一张窄小的折叠床和掉色看不出花样的组装式衣柜,还有满屋杂物。
阴暗的,潮湿的,狭小且拥挤。
当时小叔仍笑着:“这着急忙慌的也没来得及收拾,回头我让你哥帮你把东西搬走,你先住着。有什么缺的就来告诉叔叔,不要拘着。”
……妈妈说
她要乖一点……
她当时冲着面前的大人也在笑,再乖巧不过:“没关系的叔叔,这样就很好了。”
反正,妈妈说的,很快就会来接她回去了。
她很快就要回自己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