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
她还在断断续续抽噎,一面起身,一面用手背胡乱擦着眼睛,圆圆的眼睛,像林间的小鹿,被她粗鲁的擦拭有些红,却激发了某种神秘又病态的美。
“只是风把沙子吹进眼睛里了。”她解释。
谢无羁目光落在上面,又倏然挪开。
他有些嫌恶地皱了下眉头,有点不耐烦,他想,这或许又是狐妖装可怜的手段,可她哭得太可怜了,他原想要转身就走的,身体却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说的理由,是借口!
谢无羁周身冷肃。
“瑶儿贪玩,陆刃先陪她去集市,云逸不放心,去周围探查一番。”
冰凉的声音似寒风钻入窒闷炎热的空气中。
她忍不住吞咽了下干涩的喉咙。
沈离点头,“噢。”
谢无羁扫了眼她提的笼子,流露出半分不解。
原他也懒得理会这等事,许是现下只有两人,江南气候温泽徐缓,他忽然有了倾诉欲,亦或是,他根本不信这个女人,莫 不是另有图谋?
他问:“为何将它带着?”
若不是另有图谋,就太合理。
谢无羁目光凝重。
忽然想到山间妖狐会吸食兽类的血液来维持容貌,莫不是随身带着炉鼎方便行事?
想到这,谢无羁脸色更为难看,剑眉紧蹙。
沈离呆了下,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兔子,便松了口气,抬起手中的笼子,嘴角不自觉带上笑意。
“你说它呀。”
手指在柳枝编织成的棂轨间滑动轻触,小兔子循着熟悉的气味来,湿润的鼻尖贴了贴,又舔了舔她的指尖。
“可能是因为同病相怜吧。”
“同病相怜?”
谢无羁有些意外,剑眉微扬,冷肃的表情讶异了下。
他的瞳孔很黑,凑近了,连影子都很难找到,仿佛整片夜空都纳入到那里。
沈离感受到谢无羁沉默里的不认同,习惯以他人感觉为先的她也下意识逃避起来。
她讪讪一笑,半开玩笑。
“它也是死里逃生,我也是死里逃生,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它和我那么像,既是引路灯,也是同伴。”
小兔沾染了沈离的气味,鼻尖粉粉湿湿,翕翕嗡嗡耸动。
谢无羁恍惚了下,又倏然冷淡下来,狐妖最具迷惑性,他目光由深转浅,无谓看向前方,是城镇的闸道。
“你与我一道去,前方镇子里有件怪事,我本不欲插手,却怀疑与灯芯有关,你来正好也可助我探查灯芯下落。”
“嗯,好的!”
是啊,只是寻找灯芯而已,并不是什么其他的...
沈离心中漫天的乌云忽然缺了一个小角,阳光从那里洒下来,做再多的事都得不到认可,可有一个人,如今站在她面前。
他不算她的同伴,却在这个恰好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留在她身边。
这瞬间,他成为了她真正的伙伴,他们要去干一件大事!
沈离露出个明亮的笑,鼻尖红彤彤,傻傻的,却像是雨后彩虹的天空,“我一定会努力的!”
谢无羁顿了下。
他看了她一会,转身往镇子口去了。
许员外是碧落镇有名望的乡绅,谢无羁人间历练曾被伙悍匪暗算,幸得少年许员外收留,悍匪威胁,少年受了不少苦,危机过后,谢无羁也投桃报李,也是这回,为后来许员外成为碧落村第一大豪绅埋下基础。
谢无羁甫一下仙山,收到许员外的飞鸽传书,几行雅字请他来碧落镇小叙。
沈离好奇谢无羁这样的人在人间还有旧识。
她记得书里第一个剧情点是在某户人家捉妖,原书却没交代谢无羁与许员外的渊源。
谢无羁转身,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满是期待与兴奋,她身后是碧空如洗的穹顶,愈显得那双眼清澈见底。
“......”
他不知道这是宅女的八卦之魂。
“没想到你还有凡人朋友。”
沈离有些兴奋,她说话的声音依旧不大,两颊却因激动微微泛上鸳色。
谢无羁撇开眼,声音依旧清冷。
“不算好友。”
只是有些渊源。
沈离点点头,眼神发亮,“我懂得。”
谢无羁:“......”
许府大门两侧有半人高的铜像狮身,气派的很。
沈离四周打量,无不发出赞叹。
脚下光洁的白玉砖每块都等长同宽,她用脚丈量,果真一般无二!
小厮恭候,进了门。
一路行来,重门深院,贵气逼人,楼台麟屿,玉山环水,露浓花瘦,鸟语蝶飞...
许员外已年过七旬,气色不差,却显得有些疲惫。
他两眼凹陷,双颊萎靡,头发花白,一身锦缎华服,见到谢无羁恭敬谦卑,老态龙钟浑浊的眼漏出些清亮来,好似抓住救命稻草。
沈离跟在谢无羁身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许员外:“谢仙君别来无恙,这些年容貌依旧无改,老夫却已过潘岳。”
谢无羁微颔首。
许员外似也习惯了他的冷漠,目光转到沈离身上,有些诧异,“这位姑娘老朽从未见过,也是和谢仙君一样?”
一样?
沈离想,谢无羁以真身相见,不老容颜,来去无影,许员外大概早知他不是凡人。
所谓一样,大概是指与谢无羁类似的身份。
沈离不清楚许员外知道多少,只敷衍点头,浅浅回应了下。
许员外看她的目光充满赞许,又有些艳羡,“好啊,好啊,年少有为啊。”
谢无羁:“不知飞鸽传书是为何事?”
许员外面露难色。
他原想在堂中设宴,再行求人之事,但也清楚谢无羁不是那等讲究啰嗦之人,便从善如流做了个请的手势。
“仙君这边来,待坐下我与你详谈。”
侍女恭恭敬敬于堂中上茶,清香四溢,瑞脑熏炉。
许员外轻呷一口,叹气,“家门不幸...”
他娓娓道来。
原是许府最近出了件怪事,先是东西无故遭盗窃,后来自己儿媳身怀六甲,在房中被野猫所惊。
“黑猫五六只在房里乱窜,儿媳不慎跌倒,这一下便是昏迷不醒至今...”许员外双眼微红。
谢无羁凝神,“这附近可有养猫户。”
许员外思索片刻,摇头,“并无,平日里,一只黑猫也不曾见过!”
沈离却品到其中怪异之处,“野猫不与人亲近,时常乡间野道流窜,员外又怎知平日里不曾见过呢?”
许员外道:“仙姑有所不知,据丫鬟口述,那野猫眼泛红光,面色狰狞,如猛兽般流涎,状似疯癫,实属罕见。”
谢无羁:“可还有别的症状?”
许员外思索片刻,一拍桌子,“那鬼祟似乎喜欢炙热之物,一开始不见得东西就有木炭与火石之类,因此物太过寻常,家丁也未曾留心,导致疏忽了。”
沈离一惊,百岁灯喜阳不喜阴!
她与谢无羁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默契。
谢无羁:“我需要四周查探一番。”
...
路上雕梁画栋,萍花汀草,沿水而修的栈道将日光的炎热避挡了大半,洒下的全是阴阴夏木的凉爽。
三人于堂廊穿湖而过。
少女气沉丹田,注意力高度集中。
沈离注意到自己的嗅觉灵敏了许多,远在池塘那头的桂香,伙房木炭的焦气,以及身后若隐若现的莲香...
她仿佛在瞌睡中激灵般惊醒,心跳又快了几分。
沈离暗自唾弃自己,殊不知一举一动落入旁人眼中。
“有何发现?”
清冷的声音自耳畔落下,空气都震开涟漪,她吓了一跳。
“...!!!”
谢无羁停下脚步,他目光专注,又如月华那般飘渺清冷。
是了,他定是感知到自己气息不稳。
沈离心虚的很,正想寻个借口搪塞,又因巧合的站位看到某处缭绕青烟。
她面色凝重,望着一座楼宇,“那是什么地方?”
许员外解释:“那里是浣衣楼,平日里只留有两个侍女照看。”
沈离:“可以进去看看吗?”
许员外:“自然。”
谢无羁没说话,冷白的指节扶在剑上,氛围凝重,落叶划开空气都带着肃杀。
甫一进院门,温度就骤然冷了几个来回,夏季的蝉噪都离开的远了,阳光在园中呈现类落日玫瑰的深橘调。
沈离不动声色靠近谢无羁,“我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谢无羁:“与百岁灯相关?”
沈离:“不敢确定。”
她胸口烫得很,心突突跳,有种很不好的感觉,窒息,憋闷...
这里的一切都让人不舒服。
光线都带着重量压在头顶,有种悲伤消极的情绪笼罩心间。
许员外还在滔滔不绝介绍这座楼的来历。
沈离看到了以前的老房子,外公就在前面,他推着拉废品的小推车,车轱辘嘎吱嘎吱地转。
她拼命呼喊,可无论她怎么叫,外公就是不回头。
他不理自己了吗?
他也像她的亲生父母那样,遗弃她了吗?
因为她过于平庸的资质...还是怯懦胆小的性格?
这些她都可以改啊!!!
沈离拼命地跑,可无论她如何用力,两只脚像陷入泥里,蹒跚前行。
她终于抱住外公佝偻瘦弱的背,她哭喊:“我错了,我错了,您看看我吧!您再看我一眼!!...”
无论她如何祈求,老人就是不回头,她只能紧紧地抓住,不撒手。
谢无羁看着不远处阴影里的某物,他眯起眼,那东西像是个水缸,正要走过去探勘,忽然怀里多出个瘦弱暖软的身子。
他惊愕到浑身僵硬,手将要握拳,又滞凝在半空,指尖用力到泛白。
沈离死死抱着他,嘴里不知道呓语什么,她哭喊着,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