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脚下生风,几乎是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再次闯入了刺史府的书房。房门被推开时带起的风,吹动了书案上的纸张。
贺柏的姿态与他离开前别无二样,依旧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之后,连握笔的姿势都未曾改变。即便是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带着隐隐怒意的帝王气息迫近,他也未曾抬头,仿佛进来的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这份过度的平静,在谢锦眼中,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和蔑视。
“砰!”
一声闷响,谢锦的手掌重重拍在坚硬的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颤了几颤。他终于无法忍受这种被无视的静默。
贺柏执笔的手终于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他缓缓地、极其冷漠地抬起头,看向站在案前、胸膛因情绪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谢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眼神里是全然的疏离与不耐。
谢锦不理会他眼中的寒意,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案上,目光如同最锐利的钩子,死死锁住贺柏的双眼,试图从那片看似平静无波的深潭中,钩出一丝慌乱、一丝躲闪,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与“谢鹤修”这个名字相关的痕迹。他不再迂回,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一字一顿地开口:
“谢鹤修,没死。对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没有丝毫探寻的意味。这是一个确凿的、从他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肯定判断,带着他所有积压的怀疑和刚才在街上那瞬间捕捉到的“证据”。
贺柏心中猛地一沉,瞳孔有瞬间的紧缩。他不知道谢锦是哪里来的这般确信,是找到了什么线索,还是仅仅出于疯狂的直觉?但无论如何,他早已下定决心。他冷笑一声,毫不畏惧地迎上谢锦逼视的目光,甚至带着几分嘲弄,猛地站起身。两人隔着书案对峙,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谢锦,”贺柏的声音比方才更冷,甚至省去了敬语,直呼其名,“你还没清醒吗?还要我重复多少遍?他、已、经、死、了!”
“贺柏!”谢锦被他这斩钉截铁的态度激得心头火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哀求的急躁,“你就告诉我!告诉我他的消息!会死吗?!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这很难吗?!”
见他如此执迷不悟,贺柏心底积压多年的愤懑与失望终于决堤。他干脆绕过书桌,大步走到谢锦面前,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近乎残忍的语调,厉声喝道:
“谢锦!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你为什么就是不肯面对现实?!他的东宫,他住了十几年的寝宫,至今还是一片废墟!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你不是亲眼所见吗?!他的尸体……也早就烧成了灰烬,随风散了!这些难道不都是事实吗?!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敢置信的?!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锥,狠狠砸向谢锦。尤其是“尸体”、“灰烬”这些字眼,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谢锦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指控震得一愣,那些他不愿回忆的、焦黑的断壁残垣和冲天的火光瞬间涌入脑海,让他的脸色白了几分。
然而,不等他消化这波冲击,贺柏的话锋却骤然一转,带着一种为友人不值、为旧事愤懑的痛心疾首,字字诛心:
“谢锦!我念在我们曾是多年好友,你登基之后诸多任性妄为之事,我从不多说什么!可唯独这件事!在谢鹤修这件事上,你——错得彻底!也失败得彻底!”
“失败”二字,像最后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谢锦的神经上。这不仅是在否定他的追寻,更是在否定他整个人——作为弟弟,作为朋友,乃至作为君王的一部分。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彼此对视的眼神中,充满了无法化解的痛楚与决绝的隔阂。
贺柏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谢锦心口最柔软、最不敢触碰的地方。眼见谢锦瞳孔震颤,面色又白了几分,贺柏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因积压多年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而愈发激动。他向前又逼近一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痛心。
“自欺欺人?谢锦,你何止是自欺欺人!” 贺柏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却依旧带着锋利的刃,“你问问你自己,你如今这般疯魔地寻他,究竟是为了弥补你心中的愧疚,还是真的在乎他是死是活?!”
他不等谢锦回答,也不需要他回答,便继续厉声质问,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谢锦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若你真的在乎他,当年他被废黜幽禁,被朝臣攻讦,被流言中伤时,你在哪里?!你这个他一手带大、百般呵护的皇弟,除了眼睁睁看着,除了在你那东宫里享受着太子的尊荣,你为他做过什么?!”
“你如今是皇帝了,九五之尊,权倾天下!你觉得你一句话,就能让时间倒流,就能抹去过去的一切,就能让他忘了那些锥心刺骨的背叛和绝望吗?!”
“谢锦,我告诉你,晚了!一切都晚了!从他决意踏进那场大火开始,从他宁愿化作灰烬也不愿再留在这世上开始,你就已经永远失去他了!是你,是你们,是这吃人的宫闱,把他逼上了绝路!”
贺柏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指着窗外,仿佛能指向那早已不存在的东宫废墟:“你现在摆出这副情深义重、念念不忘的模样给谁看?是给他看,还是给你自己看,好让你那被权力腐蚀的良心能好过一点?!你不过是在自我感动罢了!”
他看着谢锦脸上血色尽褪、几乎站立不稳的模样,心中闪过一丝快意,却更涌起无边的悲凉。他最终颓然地放下手,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决绝的冷漠:
“谢锦,放手吧。就算他真的还活着……他也绝不会想再见你。你每一次的出现,每一次的追寻,都是在撕扯他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都是在提醒他过去有多么不堪!你若对他还有一丝一毫的旧情,就请你,高抬贵手,给他留一条生路,也给你自己,留最后一点体面。”
说完这最后一句,贺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不再看谢锦一眼,踉跄地退后两步,跌坐回自己的椅子里,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微微耸动。整个书房里,只剩下谢锦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以及一种名为“真相”的残酷寒意,在无声地蔓延。
谢锦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风雨侵蚀千年的石碑。贺柏那些诛心之言,字字如冰锥,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和固执砸得粉碎。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贺柏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着被戳穿真相的狼狈、无法辩驳的痛楚,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的茫然。
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任何帝王的威仪、任何苍白的辩解,在贺柏那番血淋淋的控诉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他像是斗败了的兽,颓然地转过身,脚步异常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绵密的针尖上,拖着无形的镣铐,一步步挪出了那间令他窒息的书房,走出了压抑的刺史府。
府衙的高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方才踏入府衙时,外面还是阳光明媚,人声熙攘。此刻再度置身街头,喧嚣依旧,甚至因天贶节的氛围而更添了几分热烈。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笑、往来行人的交谈……种种鲜活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
可这一切的热闹,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谢锦牢牢地隔绝在外。他独自一人站在熙攘的人流中,竟觉得比身处空旷寂寥的宫殿还要孤独。阳光落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种被曝晒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冰冷。
他眼眸低垂,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脚下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上。耳边,贺柏的声音如同魔咒般不断回响、盘旋,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可怕:
“你错得彻底!也失败得彻底!”
“你不过是在自我感动罢了!”
“你若对他还有一丝一毫的旧情,就请你,高抬贵手,给他留一条生路……”
这些话语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他一直以来的坚持,他南巡的私心,他近乎偏执的追寻……难道真的都只是源于无法面对过往的愧疚?只是他为自己寻找的心理安慰?是他的一意孤行,再一次成为了对那个人的伤害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或许……贺柏说的,都是对的?
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疯狂地滋长,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钉在了这片不属于他的热闹里,身影在喧嚣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寥落和孤寂。那颗属于帝王的心,在那一刻,被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痛楚紧紧缠绕。
就在这心神恍惚之际,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闪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渴望:
“再去看一眼……二人亲手栽下的银杏吧。”
那棵银杏,是他与皇兄谢鹤修年少时,在行宫别苑一隅亲手种下的。那时他还只是无忧的三皇子,谢鹤修也还未被卷入储君之位的漩涡中心。他们一同挖坑,一同扶正树苗,一同浇下清冽的泉水。他记得谢鹤修的手沾了泥土,却毫不在意,笑着对他说:“待到此树亭亭如盖,不知你我又是何等光景。”
如今,树已亭亭,人事却已全非。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那段温暖岁月确实存在过的证据,是唯一能暂时逃离眼前这残酷现实的避难所。
他甚至不敢去想那别苑是否已然荒废,那银杏是否还在原地。他只想立刻去到那里,哪怕只是远远地、偷偷地望上一眼,触摸一下那粗糙的树皮,感受一丝往昔残留的温度。
这念头里,没有帝王的威仪,没有偏执的追寻,只剩下一个迷路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脆弱。或许,在那一树金黄或苍翠之下,他能找到一丝答案,或是……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