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谢锦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书房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贺柏长长舒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转身看向那面檀木屏风,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你也听到了?他如今……简直就是个疯子。” 言语中既有对帝王任性的指责,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过往那个不同性情的谢锦的惋惜。
谢鹤修这才从屏风后缓步走出。皂纱已然重新戴上,遮住了他此刻所有的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沉默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谢锦刚刚离开的那扇门,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个离去的身影周身笼罩的、与他年轻帝王身份不符的晦暗与偏执。片刻,他收回视线,声音透过皂纱传来,带着一种强行压抑下的平静:“多谢你了。只要把这段最难熬的日子撑过去,……想必就好了。” 这话像是在安慰贺柏,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贺柏看着他这副模样,深知劝解无用,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带着几分听天由命的意味挥了挥手:“罢了,罢了,由得你们去吧。一个执意要寻,一个铁了心躲,我这旁观者又能如何?”
谢锦离了刺史府,初时脚步急促,心中盘算的皆是水患治理、民生疾苦,这是他为君者的责任。然而,当他行至桂古街与共枫街交界,目光不经意掠过街角一家茶馆的匾额时,脚步却像被钉住一般,猛地停了下来。
谂恪茶馆。
四个古朴的大字,如同四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眼底。谢锦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怎么会是这个名字?这不可能!
这分明是……分明是昔年东宫里,他皇兄谢鹤修亲自为小茶室题的名字,取“谂”、“恪”之意,告诫兄弟二人需时刻谨记身份与责任。此地怎会出现相同的名字?是巧合,还是……
一股巨大的、近乎荒谬的希冀与恐慌交织着涌上心头。他犹豫仅二三瞬,便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抬脚,朝着那扇敞开的茶馆门走去。
而此刻,正准备绕道返回茶馆的谢鹤修,刚走到街口,恰好将谢锦驻足、凝视牌匾乃至举步欲入的全过程尽收眼底。他心中猛地一沉,暗叫不好,急忙闪身躲进一旁幽深的巷弄阴影里。指尖冰凉,心中满是懊悔:大意了!只想着避开刺史府,却独独忘了这“谂恪”二字,对谢锦而言,是何等鲜明的印记与招摇。
谢锦踏入门内,熟悉的茶香混合着喧嚣的人气扑面而来。馆内人头攒动,说书先生正在堂中唾沫横飞,几个身影正端着茶盘在桌椅间忙碌地穿梭。
他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探针,迅速扫过整个大堂的每个角落,掠过每一张或陌生或模糊的脸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期待又恐惧。然而,没有……没有那个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强烈的失落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方才因那牌匾而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下来。
这时,邹寒已熟练地迎了上来,堆起职业的笑脸:“客官,里边请!要喝点什么?” 待他抬起头,看清来人的面容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中骇浪滔天:他怎么来了?!还直接找到了这里!
谢锦并未留意到邹寒瞬间的失态,或者说,他此刻的心神根本不在此处。他随意地走到一个临窗却不易被注意的角落坐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恍惚:“……阳羡茶吧。”
阳羡茶,这是那人从前最喜欢的。
邹寒心头更是狂震,连忙躬身点头:“好,好,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下,一到后堂,立刻抓住正欲出来的素栢,压低声音,语气急迫:“快!快去刺史府找鹤修!告诉他,无论如何,现在千万别回来!”
素栢虽不明所以,但见邹寒脸色煞白,情知事关重大,立刻点头,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躲在巷口的谢鹤修,见素栢匆匆而出,低声招呼了一下。素栢见到他,先是一愣,疑惑道:“公子,您怎的又把这帷帽戴上了?还在此处?”
谢鹤修随意地倚靠着冰凉潮湿的墙壁,双手抱臂,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有几分故作镇定的疏懒,他直接跳过问题核心:“先不说这个。你急匆匆出来,所为何事?”
素栢这才想起使命,忙道:“邹叔让我赶紧去刺史府寻您,说让您千万别此刻回茶馆。没想到您竟在这儿。”
谢鹤修心下明了,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邹叔,我无事。” 他顿了顿,迅速做出了决断,“我先回家去,茶馆里麻烦你们了。”
素栢应声返回。谢鹤修则压低了帷帽,身影如同鬼魅,迅速融入了另一条小巷的深处。
这边,邹寒强自镇定地将沏好的阳羡茶端给谢锦。谢锦接过,抿了一口。茶汤入口,是阳羡茶特有的醇厚饱满,明显的涩味过后,喉间泛起持久而强烈的回甘。这熟悉的味道,瞬间击穿了时光的壁垒。
——
“皇兄,这茶不会坏了吧,一股焦味。” 记忆里,年少顽皮的谢锦趴在茶案边,皱着鼻子看谢鹤修摆弄那些茶具。
谢鹤修总是好脾气地笑笑,伸手摸摸他的头,“傻话,这茶要煎煮到位才好喝。”
谢锦用手拨弄着已经碾成墨绿色的茶末,觉得稀奇,“那皇兄煎给我吃,好不好?”
“好。” 那一声温柔的应答,犹在耳边。
——
谢锦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放下茶杯,抬眸看向侍立一旁的邹寒,目光锐利如刀,帝王的威压不再掩饰:“这茶馆的主人,是谁?”
邹寒心头一紧,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垂下眼,不敢与谢锦对视,硬着头皮答道:“是……是小人我!”
谢锦审视着眼前这个面容已见风霜的中年男子,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眼睛危险地眯起:“你这手烹茶的火候,尤其是这阳羡茶的煎法,非同一般。是跟谁学的?”
邹寒只觉得无形的压力如山般罩下,声音都带着颤:“是……是小人年轻时,偶遇一位过路的公子,蒙他不弃,指点过一二。”
“哦?公子?” 谢锦追问,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你在京城待过?”
“未曾!小人一直在此地经营,从未去过京城!” 邹寒急忙否认,生怕扯上任何与京城有关的线索。
谢锦不再说话,只是缓缓颔首,示意他退下。邹寒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躲回了后厨。谢锦独自坐在角落,一口一口地品着那杯茶,目光却如同最细致的探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茶馆的每一处细节,从桌椅的摆放,到墙上的饰物,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气息。
直到一杯茶尽,他才起身,放下茶钱,缓步走出茶馆。站在街边,他再次抬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块“谂恪茶馆”的牌匾。邹寒的演技实在拙劣,如何能瞒得过他?怀疑的种子已然深种,并且迅速生根发芽。
谢锦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其中混杂了冰冷的决心和一丝找到猎物的兴奋。
看来,原定的行程,要推迟些日子了。这江南之地,远比他想象中有趣。
——
谢鹤修压着心底的纷乱,快步赶回位于城南小巷的住处。刚至院门,便与正要外出的林清风撞个正着。
林清风见到他,脸上立刻绽开明朗的笑容,带着几分诧异:“谂恪兄?今日茶馆生意清闲么,你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他记得往常这时,谢鹤修应在茶馆忙碌。
谢鹤修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面上却已换上平日那般温和从容的神色,语气轻松地扯了个谎:“嗯,今日事少,邹寒他们忙得过来,我便先回来了。”他自然地将话头引向对方,目光落在林清风带着雀跃的脸上,“看你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儿?”
林清风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他眉眼弯弯,带着如释重负的欢欣:“我正要去茶馆寻你呢!好消息,我父亲来信了,他终于想通,不再逼我入仕了!”他像是迫不及待分享喜悦的雏鸟,围着谢鹤修转了小半圈,“我想了想,天下之大,暂且也无特别想去之处,所以决定先留在这江南水乡。”
谢鹤修心下微松,推开虚掩的院门,将人让进这处雅致清静的小院,随口问道:“留下来打算做些什么?”他边说边走向檐下,准备将遮面的帷帽挂起。
只见林清风跟在他身后,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依赖:“这还用想?自然是谂恪兄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啪嗒。”帷帽挂上木钩,发出轻微的声响。谢鹤修动作一顿,转过身,看着眼前青年那副理所当然、全然信赖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伸出手,指尖微曲,不轻不重地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失笑道:“淘气。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莫非还要我时时看着你不成?”
林清风“哎呦”一声,捂住额头,却不见恼,反而凑近些,揉着并不存在的痛处,脸上堆起讨好的笑,眼睛亮晶晶的:“我说真的!谂恪兄待人至诚,学识渊博,性子又好,这江南虽大,可再找不出第二个如兄台这般让我觉得投契的人了,我可舍不得离开。”
谢鹤修摇摇头,走向窗边的书案,开始整理上面略显凌乱的书籍,语气带着几分自嘲的淡然:“快别给我戴高帽了,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他此刻心绪未平,林清风这般毫无心机的推崇,反而让他心生愧意。
林清风却浑然不觉,又像只好奇的猫儿般凑到书案旁,压低了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神秘感:“谂恪兄,我告诉你件事儿。今日那位南巡的陛下驾临,我偷偷去街上看了一眼,啧啧,那通身的气派,是够唬人的,就是瞧着冷淡得很,不太好接近的样子……”他歪着头想了想,努力寻找着合适的比喻,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不过嘛,远远瞧着,那侧脸的轮廓,倒是有几分像谂恪兄你呢……”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谢鹤修耳畔炸响。他心中猛地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倏地俯身靠近林清风,修长的食指迅速而轻柔地抵上了那自带着笑意的唇。
“嘘——”谢鹤修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慎言!此话万万不可在外胡说,妄议天颜,可是大不敬之罪,小心惹祸上身。”
“!”林清风所有未竟的话语都被堵了回去。唇上传来微凉而柔软的触感,是谢鹤修的指尖。距离太近了,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清浅的、带着雨后草木气息的淡香,以及那拂在额前的、温热的呼吸。
林清风整个人都僵住了,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随即蔓延至整个脸颊。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心跳如擂鼓,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知、知道了!我……我就是在你面前随口一说,断不会在外人面前胡言的!”
谢鹤修这才直起身,看着眼前面红耳赤、眼神飘忽的青年,他无辜地眨了眨那双天生带着几分媚意的狐狸眼,将对方所有无措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方才那一瞬间的紧张仿佛只是错觉,他心底不禁失笑,升起一丝逗弄成功的趣味,暗自感慨:
到底还是个没经过什么事的孩子,心思单纯,轻易便慌了手脚……倒是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