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济川舟如约到了爷爷家,那是一座典型的江南风格老宅。
门口青石板错落有序分布着,不少缝隙里挤满了青苔。挨着白墙,灰瓦,雕花的门头在夜色里静默,檐下两盏红灯笼已然点亮,晕开两团暖融融的光。
光影斜斜投下,将婆娑树影拉长,映射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显得它们表情愈发狰狞,若是外人见了,或许会觉得这深宅大院有几分森然。
可济川舟的目光,却温和地落在了门口那对石狮子上。确切地说,是右边那只公狮——口中少了一颗獠牙。
大户人家的石狮,本意是镇宅纳福,谨守“非礼勿言”的古训。
济家老宅自然不会例外。
济川舟想到幼时顽劣的自己,不免发笑,当年的自己怎么这么执着,非要掏出狮口里衔着的石球,一番“征战”之下,狮子一颗牙果然敲崩了。
当年最重家风的祖父却并未责罚,也未寻匠人修补,反倒将此当作一桩趣谈,年年团聚时总要提起,笑骂几句这小孙儿的无法无天。
此刻再看这“牙疾”的狮子,他心底涌上一阵暖意,那是跨越岁月的亲切与赧然。
他收起雨伞,抖落一串细碎的水珠,叩开门扉,刚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管家曾伯便笑着迎了上来。
“小少爷回来了。”曾伯接过伞,利落地摆入门边的青瓷伞筒,目光在他脸上细细端详,叹道,“这眉眼,愈发像老爷年轻时候了,一样的俊俏。”
济川舟笑了笑,嘴边的梨涡还是和童年一样可爱,“曾伯,别取笑我拉,爷爷年轻时可是出了名的风神俊朗,出个门都能让一众Omega掷果盈车的地步,我......”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像是有所不甘。
“我都没人喜欢的......”
曾伯闻言只是感慨年轻人的过渡自谦。
“再者,曾伯,不要喊我小少爷啦,每次这样称呼我,我都感觉自己是穿越来的,叫我川舟,舟舟,和别的长辈一样就行啦。”
曾伯不由着他,正经道:“小少爷,规矩不能忘!”
济川舟总是说不过他,曾伯不知道在老宅呆多少年了,那种礼教早就深深刻进骨子里,改口怕是困难,他也只是一提,并没有多计较,便随着曾伯穿过曲折的连廊。
行至水榭,池中胖墩墩的锦鲤闻声聚拢,他随手撒了把鱼食,看它们欢腾争抢,又心满意足地摆尾散去,没入莲叶之下。
正厅里,祖父正在练字。老人身形清癯,背脊却挺得笔直,手握狼毫,运笔沉稳,宣纸上落下“拙言敏行”四字,笔锋刚劲内敛。
见大孙儿进来,他从容搁笔,用一方古玉镇纸压住宣纸,邀孙儿一同品鉴:“川舟,觉得爷爷写得如何啊?”
济川舟很是为难,日常他依赖智能打字,实际他的书法常常“游笔龙蛇”,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认不清。
可爷爷总是孜孜不倦逮住他,畅聊书法人生。于是,济川舟只能再次以“肚子饿”为由,借此躲避。
席间,祖孙二人聊了些大学里的寻常事。
祖父言语之间尽是骄傲,毕竟孙儿特招入名校,又提前毕业,其中殚精竭虑,辛苦滋味可想而知。祖父担忧他身心健康,本想叫家庭医生检查一番,济川舟急忙劝阻,说他不用。
“可你迟迟没分化,也不是个事儿,别人家孩子早一两年都分化完成,总不至于以后是个Beta。照理不会啊,AO生不出Beta,你的性子这么野,肯定是Alpha无疑!”爷爷陷入猜测。
济川舟没明着说,只是提出质疑:“我很野吗?有没有可能我是Omega?”
爷爷一愣,抬手摸着他的头,细细端详了眼前的五官,慈祥地笑了:“如果我孙儿是个Omega,那也肯定是个厉害的人物,会是个什么样的Alpha才能治得住你啊!”
“噗!!”济川舟意外到爷爷竟然不介意他的性别分化,可如果他们的期待落空,应该还是会不开心,他有意延迟公布真相。
“川舟,”祖父放下汤匙,接着说:“你和你爸爸,你之前说……不喜欢女孩子,是认真的?”
老人顿了顿,似在回忆,“我明明记得,小时候有个顶漂亮的小娃娃来家里做客,你追着人家,非要送人家礼物,那时候不是挺正常的吗。”
说完,不等济川舟反应,便转头对侍立一旁的曾伯道:“再去打听打听那闺女,我记着……好像是姓杜?”
济川舟一口海参粥险些呛住。
曾叔忍俊不禁,躬身回道:“老爷,您怕是记混了。当年那顶漂亮的娃娃,留着长头发,乍一看是女孩子没错,可人家是杜家的小少爷。”
祖父恍然,扶额自嘲自己真是老糊涂:“哦……是那孩子。那孩子真是有孝心,不过也是可怜啊,从小母亲就病逝了。”
“哐当——”
济川舟手中的汤匙跌落在碗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猛地抬头,看向祖父,又看向曾伯,像是求证道:“他真来过我们家?那他母亲?”
曾伯朝厅堂忘了一眼,回忆道:“这孩子我记得当时就缩在角落里,男孩子留着长头发一脸清冷,理所当然就被同龄人排斥,嘲笑。小孩儿哪儿有那么多思虑,喜恶都挂在脸上。”
“可杜敬棋,也就是孩子的爷爷,是我们老爷的知交,估计心疼孩子,小小年纪就失去母亲,就常带在身边,希望他多交朋友,可好像总不合群。”
“小少爷那会估摸着4,5岁,活波好动,跟着少夫人刚逛完街回来。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糖果风筝,小鸟似地飞进老爷怀里,老爷向你讨要糖葫芦,你不肯;反倒转头看到立在杜敬棋边上的小孩,非常大方地要送人家糖葫芦。”
曾伯说着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像是又亲眼见证当时那一幕:
“临走时,你还舍不得小姐姐走,急得掉金豆儿,哭唧唧从你衣兜里掏礼物,好像是个爱心小发夹......”
“我......”胸腔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像是想起来什么,那天下午他死缠着那个小姐姐陪自己玩风筝,小姐姐很照顾他......
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远去了,耳边只反复回荡着曾伯那句话——
“……他蓄起长发,是因为他母亲癌症化疗,掉光了头发。他想用自己的头发给母亲做顶漂亮的假发。”
小时候童言无忌,怎么自己长大了也口无遮拦?济川舟放下碗筷,没了食欲。
那个被他无数次在心底讥讽为“娘娘腔”、“像女鬼”的长发;那个他恶意送出发卡想要羞辱的象征;那清冷面容下,原来藏着这样一段沉重而无望的守望。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无视、被鄙夷的受害者,却从未想过,杜若汀那身冰冷的铠甲之后,背负着怎样一段不忍回首的过往。自己那些幼稚的挑衅和报复,在此刻,显得何等卑劣且可笑。
“那孩子长大如何了?”
济川舟见爷爷还惦记老友的孙子,心道:“出息着呢,处处和您孙儿作对!”他听到曾伯回答:“分化成S级Alpha,很帅气,去年有幸在沈家宴会上见过,对了,他也是G大的,小少爷你可见过他?”
曾伯把话题抛到了这儿。
济川舟附和道:“G大校草,男神,比我厉害!”语气却比柠檬还酸,说得爷爷和曾伯不明所以地发笑,“舟舟,难得这么夸人啊!!”
一连几天,济川舟在老宅陪着爷爷。祖父想着法儿给他补身体,又小心翼翼问他今后打算,是不是要安排进家族企业,和父亲的关系缓和需不需要自己出面?
他如实回答,“想要Gap Year 帆船环球航行,当一个探险家、航海家。”
爷爷知道这项运动的危险系数倒也没一口反对,只是吩咐曾伯留意下出名的几个航海家,看看他们愿不愿意跟一趟或者多给点建设性意见。
济川舟感谢祖父的理解,直到对方冷不丁又提问自己有没有喜欢上哪家男Alpha?
他差一点以为自己露出马脚,被爷爷看穿,自己从来没预想过爷爷的八卦心思,直愣愣摇头。
眼看话题就要继续深入,周遇的电话适时地解救了他。
发小约他去当地新开的一家酒吧。他二话不说,就赶了过去。如今周遇也升级大学生,Beta进了本地民办大学,才军训完,就带着Omega女友过来显摆。
济川舟陷在卡座的沙发里,看着对面两人,拉着小手还不够,眼神交会时几乎能拉出黏腻的银丝,你侬我侬得旁若无人。
他闭上眼,试图将这腻歪的画面隔绝在外,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惊悚的念头---倘若当初他猛追杜若汀,而那座冰山离奇接受的话,然后他俩同时这么腻歪出现在众人面前......光是想象,就让他脊背一凉,赶紧把这可怕的画面甩出脑海。
周遇瞥见他这副“没眼看”的模样,恶趣味陡生,故意侧头在女友脸上亲了一口。女孩子害羞地拍了下他的手,反而把他整乐了,济川舟不得不无奈耸肩,表示自己不想做灯泡。
周遇总算良心发现,不再逗他,嘴角顶了顶腮帮,示意他看舞台。
台上帷幕紧闭,人影模糊。直到台下口哨与欢呼声响起,聚焦的白炽灯追随着打在舞台中央。暗红色帘子往两边滑开的时候,一个高挑身影坐在了高脚凳上,闯入众人视线。
栗色长发微卷,垂落在肩头。那人穿着件白色亮片渔网背心,外搭随性敞开的藏青色牛仔外套,同色紧身牛仔裤将腿型勾勒得淋漓尽致。这身装扮混着野性的涩情和不羁的暧昧,流淌出的却是一把空灵清澈,不染尘埃的天籁之音。
济川舟微微怔住,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掠过心头。
周遇在一旁心领神会,凑过来,语气带着“看我多懂你”的得意:“兄弟知道你还惦记那位,可杜若汀放话自己是直A,你都碰了几回钉子?不用勉强,你喜欢这个款的话,诺,眼前就有一个。”
“啊?”济川舟没领会发小的脑回路,只觉得他可能恋爱脑上头,看谁都想凑对CP。
那歌手带着红色耳麦,灯光下,的确像极了记忆中某人曾戴过的红宝石耳钉般扎眼。但他此刻心绪纷乱,实在生不出多余旖念。
殊不知,他在祖父面前讲究的贵公子形象,剪裁精良的衣着和周身沉淀的气质,让他在喧闹人群中反而自成焦点。
不耐与烦闷堆积,他借口去洗手间,打算提前离场。没想到刚走到廊道,洗手间的门牌还没看清,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狠狠拽向最近的隔间。
济川舟虽然看似瘦弱,但也是从小在跆拳道,空手道场里摔打出来的,因此身手并不差。可来人动作更快,更刁钻,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精准地压制住他所有反抗,记下就将他死死抵在冰凉的隔间门板上。
他被撞懵了,怕自己再用点力,这个隔板就被拆了。他火上心头,抬头怒视对面罗刹。
——正是刚才台上那个长发歌手。即便灯光朦胧近距离看,对方的美貌极具冲击性,不同于杜若汀那种高山积雪,遥不可及的冰冷,眼前这人的漂亮带着秾丽的妩媚,眼波流转间,尽是风花雪月。
济川舟懊恼学艺不精,大声质问他有什么目的。长发歌手非但不惧,更加得寸进尺地贴近后颈,温热的呼吸故意拂过他的耳廓,带着戏谑的颤音,低语道:“我是小美人鱼,啦啦啦~~~”
济川舟瞳孔炸裂,熟悉感的疑惑有了解释,“你说你是......”
就在这时,隔间门不知道是不是弹簧故障,被风一吹自动弹开,缝隙越开越大,两人注意到有一双楦头皮鞋路过,他想去关门已经来不及,一刀冷肃的目光给他一个机灵。
他的一个手还被那长发歌手紧紧攥着,两人因方才的挣扎拉扯衣衫凌乱,他自己更是因震惊和打斗而满脸通红。这姿势,这场景,在任何外人看来,都充满了引人遐想的暧昧与混乱。
“杜若汀,不是你想的那样?”济川舟脸色顿变,他很想解释,可又没说出口,他解释什么,以什么立场解释,他又不是他的谁?
杜若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一丝常见的讥诮都隐匿。他的目光在济川舟和那长发歌手紧握的手上暂时停留,随即,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挺直的鼻梁,仿佛闻到了什么令人不悦的气味。然后,他彻底无视了济川舟的存在,迈步离开,留给他一个冷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