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251109
清晨醒来时我恢复了实体状态,山神支使白翳来看我。白翳见我精神抖擞,直夸我天赋异禀,生来就是为了做人的。实际上是因为昨天半夜三更有一对苦命鸳鸯来我的灵堂祈福,白色的蜡烛一点,幸福的灵气就溢了出来。
我起床后绕到前堂,一眼看见了那对挂着崭新烛泪的烛台。
白翳是我在问云山上除了山神之外对话最多的鬼。我生前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上学时讨厌教室,外出时讨厌商场。考上大学后强忍剧烈的不适感坐了一路高铁,第一次离开生活十七八年的故乡到这里,在校园里闲逛的时候遇见了高卓。
他也不喜欢围着人转,但我们俩都喜欢围着对方转。
山上的鬼是孤独的,没有化成实体就不能下山,轻易脱离问云山的屏障就会直接堕入轮回。
山神说,固守于此是生离死别的一种,而我们的鬼身是凭借爱而存在,比其他生死离别更加浪漫。普通人死后不会知道爱人是否还在牵挂自己,但我们靠确认自己的存在便可以得知。
遗憾的是,爱人往往不知道他们牵挂的人也在因牵挂他们而迟迟不肯离去。
我不擅长处理这些绕来绕去的文字,但高卓擅长。我当初大概是下意识觉得高卓会喜欢山神的这段话,才能把它记得这么牢固。
大家常常聚集在某个灵堂里,交换彼此生前的记忆,俗称唠嗑。山神最爱听这些故事,每一次举行聚会大家都会让白翳去通知他,而他就会让白翳喊上我。
我飘在灵堂最角落的位置,耐心地听,但从来不讲。
山神说我自私,这里没人跟我抢高卓,为什么不把我们的故事说给大家听呢?
我确实自私,我不喜欢在这么多双期待的眼睛下说私密的事情。况且,他山神大人也从来没告诉过我们他的故事。
我问过白翳,他说他也没听过。
算起来,鬼保持在死时的模样,那山神的人鬼年龄加起来应该七十多岁了,他的爱人居然还没死!
我希望高卓能活得比这还要久,哪怕中途丢掉我也没有关系。
白翳看望完我的身体状况,照例和我聊了几句,问了我山下的事。我死时二十五岁,以后便永远二十五岁,算是问云山上的小孩了。但白翳的年纪比我还要小,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这三年我没问过他为何如此年轻就死了,这么小的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所以这时候想问就问了。
白翳瞥了我一眼,一时间比我飘得还高,居高临下地对我说:“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用跟小孩子讲话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当鬼当了五十三年,比你资历深多了。”
我瞳孔地震,支支吾吾:“啊……那论资历岂不该你是山神,为什么山神那为老不尊的老鬼天天把你当仆从使唤?”
白翳落下来,清清嗓子道:“当年的山神消失之后,我是当鬼最久的了,其次是他,但他非要加上当人的年龄来算,我比他小几岁,口头上他是我娘,我就让着他咯!而且我生前在家里和奴隶没什么区别,他比我父母对我好多了。”
我第一次听别人的故事没听够,又怕失礼,没追问白翳。要是高卓在,他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我爱上了我的二哥。”白翳突然继续讲了下去,“但一开始,是他让我帮他……呃,用手帮他,我那个时候太小了,不懂这样做是逾矩的,结果做着被我大哥撞见了,告到了父母那里。”
这么说不太礼貌,但高卓好像写过一篇差不多的小说,还拿给我看过。
“我父母都是公职干部,觉得这丢人的事传出去我们家都可以全家烧炭了。他们先揍了我吊着嗓子在邻里街巷胡乱嚷嚷的大哥一顿,又揍了我二哥一顿,差点把他打死。我害怕,哭着去拦他们,我父亲甩了我一个很痛的耳光,我的左耳从那个时候就会时不时地耳鸣。
“我父亲说,他不信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父亲说,二哥功课好,有个和远方亲戚定的娃娃亲,学校里也有很多女同学中意他,他的家教一直很好。可是我们兄弟三个的家教不都是一样的么?我那个时候读的是南市最好的男校,在学校里成绩也不错,但对我父母来说不优异就是差,在外面待久一点就是顽皮。
“那天晚上我就梦遗了,醒来之后一切变化得很自然。我心疼哥哥们身上被揍的乌青,就去给大哥和二哥的背上涂药,我对大哥的身体没什么反应,但对着二哥就不行,自那之后我再也没办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太久……二哥后来说,他就算被打死也会永远爱我,可他还是娶了从出生起就准备进我家门的小表妹。他成亲的那天,我跳河了。”
白翳又飘起来,指了指我的灵堂东窗,我走过去,除了窗前的杉树,什么也看不到。
“我从我家巷子外的老乞丐那里听了问云山的故事,一个人跑到山下的河里跳的。我的尸体捞上来后,我二哥亲手为我下的葬,上一个山神替我去看的。”
我想问他问云山下哪里有河,下次下山我去看看。但高卓说过,我说话常常不看场合,导致再是出自关心的话也破坏了好氛围。我抹去这个想法,纠结着想说点别的。
“别皱着眉头了,年轻人,那条河早就填了铺路了,铺成了这双双对对上山的路。”白翳笑了。
我问他:“你不难过吗?”
白翳耸耸肩:“一开始难过,现在又难过什么呢?我大哥为了我父亲的仕途做了上门女婿,而我最爱的二哥代我白家子孙满堂,这么多年了还惦记我,让我在问云山上活了这么久,我挺高兴的。”
有个小鬼跑进来,说今天下午去山神的灵堂,有迎新大会。
终于来新鬼了!三年来没鬼上山,我做了三年的老小。山神调侃了三年“这市里没同性恋了”,被白翳批评,要求他改口成“本市所有同性恋都终成眷属相守到老了”。
我忽然想起山神一开始也不是叫山神的,就问白翳山神的名字是什么。白翳想了很久,说:“不记得他说没说过了,从我见他第一面他就让我喊他‘母亲’,他说我听话的话他就罩着我,喊了四十多年,习惯了。”
这老鬼真是神了。
新来的鬼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性格活泼,一进灵堂先用了一分钟时间接受了问云山的一切,再用一分半钟时间讲了自己的故事,最后用半分钟时间认了山神这个便宜母亲。
她的爱人是她的同事,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和前夫过了十多年日子,没有孩子,入职后爱上了小十岁的她。又过了几年她爱人和前夫和解离婚。没想到多年后,那个蠢笨脆弱敏感自卑的疯男人突然提刀来她家要砍她的爱人,她挡了几刀失去了意识,现在想来是失血过多死了。
她讲到这里掩面痛哭,哭喊想要知道爱人怎么样了。
山神安慰了她,指着角落里的我说:“你用了三分钟就喊我母亲,那个善良的孩子用了三年。他最近能下山了,作为对你的欢迎和鼓励——云束今,过来——他会帮你去看看你爱人的!”
我右眼皮抽搐,真想弑神了。
但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我没办法拒绝。况且下山我只能远远地看高卓几眼,在没确定他的情况前我没别的事做。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伸出右手。她也伸手想和我握手,但她的灵魂刚被引上问云山,太弱太弱,维系不住半灵半实的状态,从我手中轻轻地划了过去。
她破涕为笑,放下手,飘飘然地自我介绍:“麻烦你了云同学,我叫魏翛。”
山神欣慰地支使我送她去收拾好的灵堂。那是个大些的灵堂,后堂可以住很多鬼,是山神考虑了她性格的因素安排的。山上大大小小的灵堂虽然只有数十座,但鬼总是有地方住的,有些鬼飘来飘去不睡觉也就不在乎落脚的地方。
我的灵堂虽然小,却是个好位置,离主山路远,安静。从前住在里面的一位前辈化成实体下过山,但去年消失了,我就成了独居客。
魏翛一路上从我身旁飘来飘去,手舞足蹈地给我描述她家的位置,她爱人名叫金嘉元,那个疯男人叫冯明新。
金嘉元这个名字高卓给我提过,我站住,问她:“金嘉元是不是和她娘家断绝关系了。”
魏翛点点头,问我:“你……认识?”
弑神计划中止,山神这老鬼做得好。
我说:“如果这能对上的话,那她应该是我对象的小姨妈。”
魏翛激动地想拥抱我,但她只能在我身体上窜来窜去,飘过的时候凉飕飕的。她边窜边哭泣着喊起来:“天啊……都是嘉元给我的福气……一家人啊!小云,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好想把这件事讲给高卓听,他一定会哈哈大笑的。他平时不爱笑,但笑起来总是很纯洁很阳光,每次看他那样笑,我也会特别特别开心。不过我天生不太会笑,再开心也只能从笑声上判断我是否乐得真诚,高卓说我露出笑容时的面部肌肉很诡异,这点和他很不一样,不过他喜欢的。
他一直不顾阻碍地喜欢一切诡异的东西。
我送魏翛到地方后,她想拉我再聊几句,但我有正事,于是我赶紧拒绝她后急忙回来等高卓的日记更新。
我不是白看他的日记的,我这不也在写么?虽然他现在看不到,但等我能见他的那天我会全部带给他看的,他会明白一切来龙去脉。
说到庙堂和红烛,庙堂就是我们住的灵堂,人人鬼鬼说法不同罢了。我最初在山上游荡时也奇怪过以前见到的红烛都去哪里了,问了山神,他说鬼看红烛是就是白烛,这是仙子的法术,时刻警告我们是鬼,不要妄想太多越过了界。
我们一起点过红烛,这些事情我想当面讲给高卓听。许愿祈福的人们有在庙堂放照片的,我们没带照片去,就没放。
红烛是婚烛,我做鬼见不到洞房花烛夜了,好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