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束今托着柔软的宣纸,手中沾着墨汁的毛笔悬在空中,油亮的笔肚快要干涸出一层坚硬的外壳时,他还是游移不定,再次放下纸笔,瘫回被窝。
高卓是彻底不打算碰灵异的日记本了吗?
时间过得太慢了,云束今有些坐不住。他丢掉了山神给他的狐尾大衣,找了几件正常人穿的外套,边往身上套边想:高卓在做什么呢?
另一边的高卓一大早开车赶去机场接回金小契,她的精神看上去实在不算好——她不放心把金嘉元的事交给几乎一无所知的高卓,她前天刚到外市就连夜赶出了未来三天开会要用的报告,甚至做好了预见性问题的解答,昨天马不停蹄地奔波几处项目,一路上边走边做记录,将这些文件一同交接给同事才和领导请了假,订票提前回到南市。
她在飞机上睡了两个小时,正催高卓直接带她去医院。
“小姨状态很好,你可以先回家洗澡睡一觉,早上孙警官说法院的人下午才到。”高卓看金小契一头因疏于护理而微微炸起的头发,试图劝道。
金小契打了个哈欠:“看一眼吧,外婆说她也要来,我正好在医院和她打个招呼。这段时间肯定要和警方法院耗着的,我得让她老人家老实在家待着。”
她顿了顿,瞥了认真开车的高卓一眼:“你昨晚睡得不错,小姨病房里的陪床装得下你不?”
高卓停在红灯前,伸了个懒腰道:“和多人病房里的小病床一样的大小,舒服得很。”
“昨天你说要申请陪护真把我吓了一跳。”金小契说,“我原本打算回来后看看能不能陪着她,弟,你和她又没感情,怎么想的?”
高卓说:“当年我住院,半夜醒来睡不着了,只能听隔壁病床上的人打呼噜。等我想下床喝水的时候才看到你在旁边陪床上缩着睡觉,特别安静。那个陪床就是个大点的折叠椅,我想那样肯定很不舒服,就想喊你起来到我病床上睡,反正我也睡不着。”
他踩油门跟上前车:“但是我又一想,你是陌生人,是以前的高卓的姐姐,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喊你。我站在你跟前纠结,没几分钟你就睁眼醒了,问我是不是渴了。”
金小契鼻子一酸,说:“以前的高卓归以前的金小契,我是你的姐姐。”
“所以啊姐,我昨天晚上睡得很浅,半夜听见小姨翻身找水喝,我也下床给她倒了杯水。”高卓冲她笑了一下。
他们到医院时,陈护医搀着外婆在门外和轮值的警察说话,旁边还站着一位身着灰色条纹西服的男人。金小契往前快走了两步和高卓拉开一段距离,做出母鸡护崽的架势,在高卓开口询问前揽回控场权。
“外婆,我回来了。您好,我是金小契,您是卞律师吗?久仰。”金小契握了握外婆的手,随即把目光转向灰色西服。
“您好金小姐,我是卞言。”卞言朝外婆做了个礼貌的指示,“朱阿姨请我来的,应该提前跟您说过了。”
金小契点头,问:“小姨的案子怎么样了?”
卞言身子微微前倾,用他惯有的沉稳语调说:“案子本身简单,但法律程序上有些复杂。冯明新的家属已经提起了刑事附带民事诉讼。对我们而言,核心任务是构建完整的证据链,向法庭证明金女士的行为完全符合特殊防卫规定,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无限防卫’。如果能成功,就是无罪。”
他顿了顿,继续道:“现在的难点在于,金女士出现了记忆缺失。作为现场唯一的亲历者,她无法提供直接证言,这确实会让证据链变得脆弱。不过我们也不必过于悲观,即便在最保守的情况下,考虑到本案的起因和金女士的状态,争取缓刑的可能性也很大。加之目前案件已有一定的舆论关注,法院在裁量时即便认定防卫过当,也极可能倾向于免除处罚。”
“舆论?”高卓皱眉问。
“你没看本市新闻吗?已经上了两轮小热搜了。”金小契对他说,“算了,你别看了,说什么的都有。”
卞言安慰说:“大多数人是同情金女士的。”
高卓站在旁边听他们讨论案件,后面还谈到张外婆和魏劼那边单独起诉冯明新家属赔偿的事。
鉴定机构的报告要两天后送回法院,如果金小契没有医学认定的脑部损伤或者其他引发失忆的病理特征,她的离奇失忆就会给案件审判造成很大麻烦。
正当各方把能聊的话都过了一遍,准备开始第二轮过场的车轱辘话时,花光禄给高卓发了云束今家的地址。高卓看到北城二字,几乎想都没想就给崇井甩过去一条信息:【井儿,你们家多久没回北城看看了?】
半分钟过去,崇井还没回复,高卓转念一想这样太鲁莽,赶紧撤回信息。谁知他刚撤,崇井就回:【五六年了吧,把老人都接过来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高卓心骂他:操,回信息这么快,天天抱着你那破手机从这刷!
崇井:【咋了?】
高卓:【没事,突然想起来问问。】
崇井:【想你前任了?】
崇井:[大笑]
高卓翻了个白眼,看了看正在发表长篇大论的外婆和各方表面上认真聆听的观众,悄悄溜到另一侧的走廊尽头。
高卓:【现在方便电话吗?】
崇井直接拨了过来,高卓接起来就骂:“你他妈上班住微信里上的?”
崇井讪笑:“那倒也不是,我的微信永远为你开着特别关心。”
高卓:“……”
“不是,真想他了啊?”崇井震惊。
高卓往墙上一靠,等一个护士从他身前经过才说:“怎么了?你也说了,他除了怪了点不是一直都对我很好么?我想他不正常?”
崇井相当流氓地笑了一声:“哦,这是三年没动静,你想那个了。”
“滚,多聊两块钱正经的会死?”高卓气笑,然后他迅速地反思了一下,发觉他这三年还真就清心寡欲地过来了,莫非是明年就奔三了,**大不如从前?
崇井相当上道:“行,聊两块钱正经的。你说你不找别人,现在念叨人不如故了,那他万一找了呢?”
高卓说:“所以我想去趟北城。”
“噗。”电话那头的崇井喷了口咖啡,“卓儿,你太饥渴了。”
“操!挂了!跟你聊不出个一二三来!”
高卓在收到花光禄的信息前没想到云束今和崇井还是老乡,抛去崇井,细想以前他和金小契谈起云束今的家也都用“他家”代替了,而他也没想起来摸个底。他刚才还想旁敲侧击崇井几句,谁知道这已婚男士依旧满脑子黄色废料,宛若没长大的中学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高卓。”
金小契冷冷的声音从他身旁传来,高卓白日见鬼般打了个冷颤,心道:不好,她连“弟”都没喊!
然而他还是淡定地转身,九曲十八弯地回得不淡定:“嗯?和律师他们聊完了?”
神出鬼没的金小契无视他打的太极,一如既往地在这个话题上长驱直入:“你去北城干什么?”
高卓继续淡定地调出和崇井的通话记录,大大方方地给她看:“喏,崇井老家不是在北城么?他刚跟我说要回去探亲,远房表姑什么的,应该是生病了,孜曦要上班,他问我能不能陪他去一趟。”
金小契看着那条单薄而毫无说服力的通话记录,说:“你说的是你想去。”
高卓一本正经地胡扯:“他自己说了一半开始左右脑互搏,又说太麻烦我了,北城过两天还要下雪,到那边不方便什么的。我说下雪正好,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雪,所以我想去北城。”
“怎么没见过雪?你初二的时候咱们一家四口去了……”金小契猛地停住,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讪讪地话头一转,“崇井什么时候回去?”
“过两天吧。”
金小契投降地说:“那你去吧,他一直很照顾你,你好好帮他,家里的事交给我。”
高卓心想,其实这次还是崇井在帮他罢了。他心下有得逞的窃喜,好歹还是面不改色地问:“姐,你过来找我什么事来着?”
金小契揉揉额头说:“外婆在病房待着和小姨聊天,你送我回家吧,我得洗洗休息一下。”
高卓把金小契安顿好,跑回家再次给崇井打电话,三言两语交代完前因后果请求配合,甚至低三下四地喊了八万个“崇总”生怕对方撂挑子不干。令他没想到的是崇井听完立刻十分痛快地答应了他,崇总钱多心善,末了还补一句:“这两天你计划计划吧,等会儿我订机票,你能收到信息。”
再次回到医院,高卓整个人通体舒畅,像是了却一桩大心事。他给外婆和金嘉元报备了行程,跟着不同的警察和护士前前后后跑到医院各个角落替金嘉元签了一堆文件,等忙完这一遭,太阳已然西斜。
金小契刚睡醒,正赶来医院的路上。要到饭点,高卓去医院外的街上逛着找适合众口的食物,外婆正好打来电话叫他多买几碗馄饨上来和轮值的警察一起吃。高卓看到一家馄饨店的招牌,他家外面街上也有分店,金小契说他们从小吃到大。他买好馄饨,小心地穿过分外拥挤的车流,朝住院楼走去。
高卓拎着沉甸甸的馄饨袋子,走到住院楼的侧门,戛然止住脚步——
那天在他家门口逡巡的男人此刻正站在侧门口望向他!
高卓往身后扫视一圈,全是匆匆而过的病人和家属。他回过身,男人还在讳莫如深地盯着他。高卓顿时脾气上来,直冲冲地向男人走去,一副挑事的架势,如果有打架的需要,连他手上的馄饨都能立刻变成流星锤。
流星锤即将要超远距离发射向那张帅脸上的前一秒,高卓感觉男人看向自己的眉目间隐约溢出近似于疼爱的欣慰,这让他倍感惊悚地止住要丢出馄饨袋子的念头。他隐忍着被耍的气愤,走到了男人面前。
“你怎么在这?”高卓语气不善地问。
男人从容回答:“金小契女士让我在这里等她。”
高卓听到金小契的名字,心下有所和缓,他换上对陌生人的平常态度问:“追求者?”
男人挑了下眉笑说:“是也不是。”
金小契要是找他做姐夫回家,我就扣一盆滚烫的海龟汤到他头上!高卓心想。
高卓点点头,说完“你从这等吧”就绕过他往里走,谁知男人一点等在原地的意味都没有,反而跟上他毫无边界感地问:“你想去北城?”
高卓停下来,紧接后面拎着三层饭盒的大爷没刹住车,撞他满背。高卓趔趄一下,馄饨差点没拿稳,男人伸手扶了他的胳膊一下,见他站稳又很有礼貌地放开。大爷的饭盒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两圈,男人走过去帮他捡起来。
看上去本想说教两句的大爷最终只是瞪了高卓一下,从男人手中一把夺过饭盒,又忙不迭地挤电梯去了。
“别激动,金女士跟我提了一下,我老家就是北城的。”
云束今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虚空握了两下,也不知道隔着厚厚的大衣只是抓了下胳膊怎么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高卓又瘦了。
“我姐跟你有这么熟?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你叫什么?”高卓皱眉三连问。
“我先走了,我不想这么早来找你的,但既然你要去北城,我必须跟你说句话。”云束今顿了顿,“别害怕,高卓。”
男人说完,转身就走。电梯“叮”一声抵达一楼,住院楼侧门瞬间拥出一波人,高卓被左右的人流挤了两下,负责电梯乘务的工作人员喊他:“先生?您上吗?”
高卓觉得自己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这个场面,他客气地回绝乘务员,想再追问男人几个问题,谁知再回头男人早就消失在了人海之中,纵使他追到楼外四下张望也无济于事。
金小契来时馄饨都快凉了,高卓在外婆“吃完再讲话”的教训下堪堪吞掉一整个馄饨,试探地问她:“姐,楼下那个男的找你?”
外婆抬头看金小契,金小契看他,有些不自然地说:“我看到他了。”
果真有其事!
高卓问:“你谈恋爱就谈,怎么还瞒着我?你让他要追到家里去了,我还懵着。”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外婆举着筷子,转向金小契,“卞律师是个不错的对象,你还说你俩这么多年都对对方没有想法了,我叫他来看案子你还闹脾气,哦呦呦还有这一遭的呀!你要谢谢外婆的……”
金嘉元嚼着馄饨一脸无辜,在旁边兴致勃勃地看热闹。两个新轮值的警察也在喝汤,十分有职业素养地装聋作哑起来。
高卓愣住,不对,虽然他今天只草草见过卞言一面,但是那个男人绝对不是卞言。
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金小契把筷子拍到桌子上:“外婆!”
“不得了,不得了!得了便宜还卖乖!”外婆絮絮叨叨地转向金嘉元,“元元啊,你这个外甥囡哦……”
金小契埋头苦吃起来。
高卓低声问她:“你跟卞言怎么回事?我失忆之前谈过的前任?”
“是也不是吧。”金小契闷闷地回答。
又快要做pre……临睡前躲进赛博世界敲键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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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是也不是(11.14.F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