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元琛曾带兵进军钟离,然未及攻克就闻守春萧寅军遭梁军自历阳发兵偷袭,他派三成兵力去救,没想,竟出奇击溃梁军三万,萧寅立功的同时,他也间接沾光,然而他有自知之明,若非萧寅自荐出兵,守春就会被梁军拿下,当时朝廷并没想到梁军会有这一着,元琛亦是全副心思在钟离,他自觉此为他的失策,婉拒了皇帝的封赏。
如今,元琛一心攻打历阳,竟被钟离偷袭,历史重演,所幸,情势在中途扭转,梁军失了东关这个诱饵,再失大岘这处屏障,钟离的粮草运输被断,历阳曝露在北朝可以长驱直下的处境,元琛知道,下一步棋他若走错,就会轮到梁军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萧寅命席墨生领五百骑军留守大岘,其余兵将随他回返守春,抵达中军帐时,元琛已在等候着他。
“多谢殿下又救我一次!”萧寅向元琛深深一礼,随他身后的尉羽盛也跟着垂首鞠躬,十分恭敬。
元琛示意两人起身落座,尉羽盛识礼数,他替萧寅布置坐席,接着就立于角落。
“萧寅,是谁救了谁,你心里有数。”元琛给萧寅倒茶。
萧寅不语,只默默抿一口茶。
“你是何时知晓东关是诱饵,大岘乃陷阱,钟离有伏兵?”元琛直入正题,军将在外,多余的猜忌会招来凶险,他便不拐弯抹角。
萧寅摆摆手,说:“我哪儿有那么神,什么都知道,只是小心为上,防患未然而已。”
“那依你小心为上的看法,下一步怎么走?”
萧寅挺直腰杆,正襟危坐,出口的语气不再轻率,“小心打仗,不符合我个性,我主张有仇必报,哪里出的兵坏我好事,我就要踏平那里的城垒。”
元琛脸色一沉,萧寅这是在讽他,十年前攻克不下钟离,此番再遭钟离军偷袭,可谓自种因果。
萧寅见王爷不悦,立即就敬茶赔笑,说:“此次南伐主帅是殿下,殿下想怎么打,便怎么打,我萧寅赴汤蹈火,必当助殿下化险为夷,百战百胜。”
元琛未有释怀,他冷冷看着萧寅,细声问:“你前话才说是小心为上,后话便否定那是你的主张,前后究竟哪一个才是你个人想法?”
萧寅扬着嘴角避开元琛目光,说实在,他不想居顾依的功,但他不放心让元琛知道顾依还活着,于是说话才前后矛盾,引起元琛好奇,再逐步试探元琛对他听信不明之人的锦囊妙计后会如何反应?
“就是多听取了一些将士的荐言,我毕竟离开南方那么久,这些年梁军的行军策略就算没有长进,也必然有变化,我总不能仗着自己带的是梁军最害怕的铁骑军,便自以为无敌。”
“哈哈!”元琛笑,“哪个将士那么有勇气,竟然能说得我们萧大将军如此自我反省?羽盛,是你吗?”元琛看向尉羽盛。
尉羽盛嘴唇翕动,但欲言又止,顿了一会儿才说:“殿下,萧将军行事谨慎,是为了大军着想,但是到了前线,将军就会果敢应战。”
萧寅料到尉羽盛一定拍马匹,毫不担心他会主动透露军中临时多了两个中郎将的事。
顾武顾琉战斗力强,但俩单纯孩子明显不恋战,萧寅觉得还不是时候把他俩引荐给元琛。
除此,萧寅也感觉,顾依把顾武顾琉送来这么几天又叫回去,并不是放手了又后悔的意思,而是经过计算而打的主意,事实证明,两兄弟靠惊人的骑射和侦察能力,救了元琛军,元琛军才得以来救萧寅军,若顾依派的其他弟弟没有这样的本事,那今日的结果可能就不一样。
这么推敲,顾依叫回顾武顾琉,却把顾叁留下,必定有原因,他打算好好问顾叁,是不是带了顾依的其他口信?
“羽盛确是说对了,打仗不能莽撞,也不可临阵不前。”萧寅把茶饮尽,轻放下杯子,对元琛接道:“殿下,梁军在大岘损失了两万人,未妨我们长驱直下,一定会重兵守着历阳,而现下东关给我们拿下,梁军难以运送补给到钟离,趁机拿下钟离势在必行,只是,钟离本就有重兵驻守,不易攻克,您看,是不是应该请求增援?”
元琛静默片刻后,点头:“你说的,正是我想,让我再斟酌几日。”
萧寅起身,向元琛行礼请辞,“那萧寅就不打扰殿下,殿下若还有嘱咐,请随时传唤。”
尉羽盛跟着萧寅离开军帐,萧寅令他去监督大岘战俘的屠戮进展,他要尉羽盛把战俘首级收集起来,筑成梁军在边境可望见的京观,并且一定要插上铁缠马槊。
尉羽盛领命下去,萧寅便回到自己的军帐,此时天色已晚,炊事兵送来他的膳食,仍然是他爱吃的鲈鱼,制成了汤,还配有大碗的面。
萧寅卸下军甲,觑见桌案有一陌生的东西,是一幅字,他凑近去看,发现墨迹还湿,是刚写不久,写的是一段他不陌生的诗句,那诗出自元琛,据说是先皇要元琛十步之内所作的诗。
这幅字的字迹,和顾依那封信一样,但顾依不可能会在这里,这字一定是顾叁所写。
这么说,顾叁肯定知道顾依信中内容。
萧寅命人把顾叁叫来,很快,顾叁就一身脏污地来到他跟前,他立刻问缘由,顾叁就说练功后闲着没事,他去炊事班帮忙。
“这是你写的?”萧寅一边给顾叁布置碗筷,一边看那幅字问。
顾叁淡定地承认,还补充:“大哥要我写的。”
“为什么?”萧寅伸手在桌前比了比,“坐下来和我讲。”
顾叁端正地跪坐在萧寅跟前,吞了吞口水,说:“大哥要我跟随诚王。”
“我若不让呢?”萧寅动筷给顾叁夹鱼肉。
“大哥说,将军不让,就听将军的。”
萧寅叹气,顾依这意思,让他怎么好意思不让?
“你大哥怎么样了?”勺着鱼汤,萧寅语气沉重地问,他觉得情况不会很乐观,不然这做大哥的为何那么急着要弟弟上战场立功?
顾叁双手接过萧寅给他递的碗,道了声谢谢才答:“王大哥把大哥照顾得很好,大哥能吃也能喝,王大哥说,过一阵子给大哥制个轮椅,大哥就可以下床。”
“哦?”萧寅圆睁着眼,这可出乎他的意料了,他为此感到心情大振!
“那就好!太好啦!来,叁儿,多吃!明天我带你去见诚王!”
顾叁对于能不能见到诚王,实则毫不关心,大哥让他写信给萧寅时,另外要他再写了一封,那是要给诚王,但大哥说,冬天来临前若无法得到诚王的信任,这封信就销毁,留在守春,哪里都不要去,直到大哥派人去接他。
顾叁没有见过诚王,他并不向往着要见到这位人物,为何呢?他恨,那个把他大哥当拉车的马,还把他大哥鞭打得血流大街的人,不就是元氏王族么?这些王侯子嗣,都不是好东西,顾叁其实想直接把信给萧寅,萧寅是他们兄弟的恩人,若跟着大哥信里所言,必能再立战功。
萧寅给的鱼汤和面,鲜甜美味,顾叁满怀感恩地吃,他过去很少随大哥住军营,记忆中,军营里只能吃到小米和大豆,肉干只有上过前线的战士能拿,所以大哥才逢战必冲在最前面,生怕错失机会。
顾叁没有冲过前线,他在营中就是打杂,但大哥要他每天记录气候变化,逢见多识广的人就去问人了解各地的地势环境,大哥和他说,兵力再强的军队,那都是血肉之躯,天下最强的永远不会是人,而是天地自然,人要在征伐之中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懂天、知地。
“叁儿,你不能出战,你要用你的知识,教人打仗。”大哥这么说。
说得容易,行之难。
顾叁想着大哥要给诚王的信中内容,他了解其中的精髓,但那绝不是他自己能凭空思索出来的事,他觉得难过,大哥要不是伤重,就能亲自上阵,不会需要他们几兄弟代替大哥传达这些雄才伟略,要是,大哥撑不到战争结束,有谁能知道他们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大哥?
顾叁吃着吃着,鼻子就酸,听萧寅‘唉呀’一声叹,他才发觉自己眼前的氤氲不是鱼汤的热气。
“怎么啦?男子汉无端端哭什么!”萧寅随手拿个帕子给顾叁。
顾叁放下碗,接过那干净的帕子却没有用,只用有污渍的袖子来擦泪,“我……我想大哥……”他哽咽。
“想也不用哭哇,你不是说你大哥没事吗?”
萧寅这话令顾叁心里更痛,情不自禁就呜咽地哭出声,“大哥……大哥……”他想说实话,却又不敢说,大哥不让他说,大哥要他骗萧寅,说大哥没事。
王药根本没说过大哥有轮椅就能下床,大哥几时可以下床?他们兄弟几人问了一次得不到答案,便不敢再问,他们知道王药不忍心和他们说实话。
萧寅没有再细问,而是沉默地坐着。
“将军……”顾叁止住哭泣,他太想念大哥,也太害怕他在军营要是一直待到冬季,回头还能不能见到大哥?
顾叁拿出那封信,双手捧着递给萧寅。
萧寅接信,什么也没问就拆信来读,读过后,他把信摊在桌上,面色冷峻。
“这封信,顾依是要写给谁?”萧寅问。
顾叁见萧寅变脸,语气也不是他一直以来对待他们几兄弟的那么温和,即感恐惧,嘴唇颤了颤,把大哥的嘱咐一五一十招供。
萧寅闻言猛地拍桌,嗓子不高,却极严厉,他说:“信里写,钟离有淮河为天险屏障,我军若要破城,需得赶在冬季以前,凑至少十五万之师,十万攻钟离,两万防历阳梁军,另三万趁机取淮河上游的义阳,全面占领淮河,肃清边境梁军,我方才能安心过冬。若赶不上冬季,绝不可轻率围钟离,寒冬会导致兵马劳损,反之,必须屯兵坚守大岘、守春、宿豫这几处淮河边境。”
萧寅把信复述了一遍,冷冷问:“距离冬季只有三个月,你大哥知道,只有诚王能说服皇上下诏增援,要是诚王不相信你,你大哥就宁可浪费这攻城最有利的黄金三个月?”
顾叁不敢点头,然而他心中确实这么理解,大哥是希望诚王取得关键战功,而非萧寅。
见顾叁不敢答,萧寅拿着信起身,半点没有犹豫,把信丢入帐中火盆。
“你大哥自以为孔明,想靠这几行字,建功立业?”
原本胆怯的顾叁,听萧寅轻蔑的这一番话,脸上竟显露出一丝压制不下的愠怒。
萧寅拿下屏风挂着的一件厚实外衣,抛到顾叁身上,他则取另一件较薄的披上,一边说:“按我对元琛的理解,他不会贸然乘胜追击,大概过几天就会上奏请求班师回朝,从长计议。你大哥利用我来布局,可惜,这局我就算布好,元琛也不会用,三个月凑十五万战斗兵力是天方夜谭,你大哥那么聪明,他一定知道不可能,他是要激元琛带不足的兵力去讨钟离,失败了,就会相信他,换句话说,你们一门兄弟只要不在军中,你大哥就压根不在乎这支南伐军的成败。”
“不!将军!大哥不是那么想,您不要误会!”
萧寅瞪跪在自己脚下,小脸煞白的顾叁,然而仅片刻,他就不忍继续刁难,伸手扶起这可怜的孩子。
“是不是误会,问过便知道,叁儿,我见你那样哭,就知道你大哥一点也不好,我又不是冷血,怎能装作不知。”
萧寅替顾叁披好外衣,系紧腰带,拍拍他头,微笑着,温和地说:“眼下没仗可打,我带你去看你大哥,别怕,有我在,你大哥不敢怪你。”
顾叁愣了会儿,旋即又要跪,但萧寅不准他跪,他只好站着求:“将军,大哥真的没有不在乎军队,大哥是知道十五万兵力很难取得,才会想把主意告诉南伐军的主帅,您……您别生大哥的气,求求您,您生气就打我,别问罪大哥……”
萧寅给求得哭笑不得,说气吧,他确实有点儿生气,气什么呢?是气这老天,怎么不早一点让他得到顾依?
“好啦,我答应你,我要是怪你大哥,就……一辈子吃不上鱼!”
这承诺似乎说服不了顾叁,顾叁还是眼红红一张苦瓜脸,萧寅没别的办法,只好强势地拉着顾叁走出军帐,向哨兵说,诚王若来找他,就转告诚王,他有私事外出几日,还有帐里那幅字,是送给诚王,交待完毕,他就携着顾叁,拍马往宛城赶去。
萧寅走后不久,元琛就来要找他喝酒,哨兵说萧寅走了,元琛觉得奇怪,他走进帐中看哨兵说的那幅字,他不确定这是否萧寅手笔,就拿起来细看,竟发现这卷纸下还有另一张写了字的纸,字迹相同,却写的很小,很不起眼,写的,是他不曾阅过的诗句。
——望飞鸿。远音响云霄。潜虬栖渊沉。生世有几朝。
在这看似随手写的诗句右下角,有个比小指指甲盖还小的盖章,很模糊,看来是粗糙刻制的印章,依稀能辨得是一个字。
“叁?”元琛皱眉,心中疑惑,这写的一手好字,创的一首好词的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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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