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尔屏气凝神,专注地拿着银针、寻找穴道,每摸到一处,他就看王药,王药表示正确后,他才谨慎地落针,逐一在顾依的足底和耳朵施针,每一针都是第一次摸穴就摸对,只有下针的手法需要王药出言纠正,但也不多,只说得一次,他就能精准掌握。
顾依趴卧着,他能明显感觉针扎入皮肉的轻微刺痛,比起王药施针那毫无痛感的境界,他二弟的功夫显然还有待精进,但严格说起来,二弟拜师还不足一月就已经可以学以致用,顾依心底是欣慰又自豪,还有更深的感触是安心,在七个弟弟之中,他最担心的不是七弟和八弟,反而是二弟。
顾尔从小就爱使小聪明来得好处,虽懂得圆滑处事,但本性偏激,冲动时做事就欠考虑,擅闯兆王府毛遂自荐就是一例子,顾依自那事件后就为他提心吊胆,幸好他自愿学医,这门技术不仅高尚,还能培养他的耐性,顾依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像他师父那样,即便不会武功、没有官职,也能处处得到尊重。
“尔儿,你记住了,这几个穴位能麻痹人对皮肉和筋骨疼痛的感知,用这针法让伤患镇定,能便于处理伤处,但若在车上,路有颠簸就不适合用。”王药温声解释,顾尔回说明白。
顾依看着别扭,问顾尔:“怎么我教你内功时,你总得听个三四次才说明白?”
“呃……”顾尔迟疑不答,王药觉得好笑,打眼色示意他老实说,他才回答:“大哥教功夫总是凶巴巴,弄得人紧张,紧张就记不住,记不住就不明白。”
王药笑出声,顾尔趁机逃开去准备替换用的黑纱,顾依自讨了个没趣,只得尴尬地沉默,由于顾尔是老二,他对顾尔的态度确实比其他弟弟来得凶,要计算起来的话,顾尔挨他打的次数是最多。
“顾依,不如你拜我为师?学学怎么不用惩处来教人。”王药调侃。
顾依想了想,淡淡地说:“那你试试用你的方法让寺儿听你的话,我再跟你学。”
王药再失笑,他开始给顾依把上身的黑纱解开,一边应:“知道你厉害,一个人带七个弟弟,我就只对一个徒弟有办法而已,比不上你。”
顾依看着王药解下的一大捆黑纱,这每天所用的量,估计都能买一石米,他养伤至今,王药花费在他身上的钱,看是已经能换头牛,他是觉得浪费,他曾告诉王药可用一般的白绫来替他裹伤,用过的洗干净晾干还能再用,王药却对这话装没听到,顾依便没辙了,他又不能像对待弟弟那样对王药。
顾尔拿来新的黑纱回到房里,提起盛满用过的黑纱的桶子,正要再出去,却定睛往顾依后背看,顾依见他欲言又止,视线移了一下,随即便安静地退出房,顾依晓得一定是王药要他出去。
“你做什么呢?”顾依问,他听到仿佛刀切的细微声响,但感觉不到疼痛,又不能回头看,很好奇王药在对他做些什么?
王药没有回答,顾依不敢再打扰,只得忍耐,这样谁也没说话的沉默持续很久,顾依不记得他是何时等得睡着,再醒过来时,天色已经黑,房里点有烛火,王药和顾尔面对面坐在一案桌旁,桌上有张画有人体图样的纸,看样子是王药在教顾尔知识。
“你大哥筋脉受损的地方在这,我今天把碎骨都清除,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用柳枝接骨,以石清散外敷,促进肌肉生长,内服石髓铅,接骨续筋……”王药娓娓讲解,顾尔专注听讲,顾依也一字不漏地入耳。
“……这几块骨形状较复杂,要把柳枝削成相似的形状,需找技艺高的师父,我打算回一趟洛阳,找认识的师父去做。”
王药说到此处,顾尔就道:“师父,大哥肺伤的病时有发作,您不能走,不如我跑一趟?”
“不可。”顾依当即打断,王药和顾尔同时看过来。
“去拿你大哥的药来。”王药嘱咐顾尔,顾尔应声,起身出门。
王药走来榻边,把手按在顾依额头探,边问:“有胃口吃东西吗?今天是我下厨,你必须赏脸。”
顾依看着王药,严肃地说:“别让我任何一个弟弟回洛阳。”
王药微笑,“我还需你提醒?”
顾依接着问:“不接骨,我是否永远不能起身?”
“顾依,我老实和你说,”王药先垫高顾依上身,再坐到榻上,轻缓地接着讲:“你有几处筋骨伤处,状况不一,胸和肩是旧伤,骨骼已开始愈合,百日内可全好,掌是加剧的伤,掌骨经脉细小复杂,愈合期估计要半年,愈合后仍需长时间练习才能恢复基本功能,那也许要两年,你伤最重的是背,需要接骨才有望愈合,背是支撑人体的主干,比起你的掌,需要更长的恢复期,短则……从愈合后算起的话,要三年。”
顾依不言语,他原来是以为皮肉伤好了就能起来,他最怕的是顾夫人给他的毒,于是才拜托王药想办法让他至少一年内不被这毒所杀,哪知,事实比他想的还残酷,他即使可以一年不毒发,这一年里却只可以当个活着的废人。
顾尔捧着一托盘推门进来,替他开门的是顾叁,顾叁留在门外不敢进,顾依看见,就对他点头,他才随着顾尔进来,两兄弟在榻边端正地跪坐,如往常用膳前向父亲请安一般地向顾依行礼,齐声说:“大哥,请用膳。”
“唉呀,顾依,你真是天下最有福的大哥啦!”王药一开口,就把适才沉重的气氛给扫去。
“起来。”顾依温声对弟弟说,他也暂且把心头的难受给掩藏,看一眼托盘,见有小碗他这几日喝的汤药,还有大碗奶白色的浓稠羹汤,散发着扑鼻鲜香。
“这是豆腐羹,工序可多啦!我生平第一次那么花心思做菜!”王药说。
“豆腐我能嚼的,怎么还那么麻烦制成羹?”
王药哼哼,“你懂什么?南方菜讲究的就是花样儿!一块一块的豆腐吃不腻,看也腻了!做成汤来喝呀,才别有一番风味!”
顾叁附和着点头:“大哥,王大哥做的这个真的好吃!和我们从前吃的豆腐都不是一个味道!除了豆味,还有……”
“还有笋。”顾尔突兀地接话,顾叁愣了一下,跟着说是。
“喝了汤才能喝药,来。”王药捧起碗,勺了匙豆腐羹送到顾依嘴边,“闻闻,香么?”
顾依闭上眼,吸气,慨叹豆腐的香气真浓郁,他这生人实则还没吃过一整块白玉板那样的豆腐,这种细腻的菜肴,军营怎么会有?他在家里吃过的豆腐都是后厨不小心弄散了的豆腐渣,混些菜叶炒过给他们几兄弟上桌,要不是见到大桌上主人家的餐食有一碟白如凝脂的块状豆腐,也不会知道当日的餐食吃过了这东西。
顾依吃下一口,清爽的羹汤滑入喉咙,美味得难以言喻,比之萧寅曾让他品尝过的鱼汤更好,顾依那时就觉得那碗鱼汤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只有高贵之人吃得起的珍品。
一连喝了几口,顾依发自内心地赞:“王药,这是我吃过最好的东西。”
王药笑眯眯,给顾依再喂,“好吃的多着呢,以后天天给你弄不同的花样。”
顾依自从白马寺外遇萧寅,除了伤后喝过两次药就未曾进食,一来因为全身伤痛没胃口,二来因娘亲命苦,思及无缘再给娘亲尽孝,便心如刀割,毫无食欲。
顾依默数日子,算出后日就是娘亲头七。
顾依只听娘亲说过一次家乡何处?那契机还是他在守春和萧寅相识的一战,那之后的两个月他带五弟六弟回家,五弟六弟借机和娘亲说见到个威猛的将军,那便是萧寅,听见这段谈话的人还有二姨娘,二姨娘就说曾听顾夫人提起萧寅,是个齐国灭亡前逃难而来的宗王子嗣,然后便问顾依娘亲有没听说过这人?
那时顾依才知娘亲原来不是在北方出生,娘亲接二姨娘的话,说她是从宛城来,只是个平民,怎会认识王族?
喝过豆腐羹,再喝了药,顾依要顾尔去把刘燕文请来,顾尔走后,顾依让顾叁准备笔墨,他要写信给萧寅。
待刘燕文进来,信已写好并封起来,顾依让顾叁把信交给刘燕文,他对刘燕文说:“刘大人,请您亲手把这封信带给萧将军,越快越好,我让我三弟和您一起去,路上由他伺候您。”
刘燕文面带犹豫地问:“是急事?”
顾依答:“后日是我娘头七,我想要我五弟六弟回来。”
刘燕文恍然,把信收入怀里,拍胸脯道:“大公子放心,我现在启程,天不亮就能到军营,五公子和六公子明日必能回来,三公子不用和我一起去,我也不是需要伺候的人呀!”
“要的。”顾依语气坚决,看向顾叁说:“拿钱去借两匹马。”
顾叁答应后要出门,刘燕文拉住他说:“不用借!这府里有马!”
顾依向刘燕文点头道谢,再看顾叁,言简意骇地指示:“备马。”
“是!”顾叁答得利落,一转身就出了门,刘燕文事先说过可以马上启程,再磨蹭就很尴尬,于是对顾依说句‘保重身体’后就随顾叁而去。
待顾尔把门关上,王药开口正要说话,顾依就先打断:“他们走后,我们也走,一路慢行,后日之前可到宛城,尔儿,你去收拾行装,和弟弟们说。”
“大哥!”王药抬手阻止顾尔说下去,顾尔面露不甘,但还是听话地出去。
王药双手抱胸,倚着榻边,居高临下地盯着顾依看,一个音都不发。
“你如果不愿意跟……”
“我如果不跟,我和你这份兄弟情,今日就断在这儿,你看怎样?”王药懒洋洋地眯眼。
顾依啼笑皆非,无奈地吐了口气,再望向王药,感叹地说:“好兄弟,再陪我一阵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