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军有十七禁律、五十四斩,遗失腰牌不算死罪,然而腰牌若遭外人滥用以刺探军事机密,那遗失腰牌者就有背军之罪,当斩,于是,五十杖责不算过分。
官府用的刑杖和军营用的军杖杀伤力不同,后者是实木棍子,顾依三周前挨了三十就内伤至今,一般人可能就死了,侯卫府用的刑杖末端处扁平,旨在不轻易打死人,一般平民百姓挨个二十不致死,身强体壮的打三十还是能活,而羽林军既然汇集精英,犯错打个三四十是基本,重一点就五六十,超过那数的话,才可能要打残或打死。
然而,那还是得看怎么打,若杖打背脊,下手一个故意,不用十杖就能要人命。
顾依给安于凳上,捆了手脚,撩起了衣摆,那意思是打臀,不是要命。
可尽管如此,顾依几日前才挨过家里重打至皮开肉裂,加上他的背部鞭伤,还有内伤多次吐血,据王药说的,他这几日失的血是可以令他命丧黄泉,前几日他睡着还能活着醒来堪称是命硬,这命活得不易,得爱惜,别再糟蹋。
板子左右轮流挥下,才有人喊一声‘一’。
“啊!”顾依放声大叫,痛吧,当然的,可并不到能让他叫喊的地步,板子接连地挥打,两击算一板的数,顾依每落一下就叫,叫得畅快淋漓,他感觉像吐出过去二十几年积聚在心的浊气,从还是稚子时期的恐惧,到少年时的委屈,接着是成长后的煎熬。
除了在阵前杀敌,顾依没有任何可以宣泄心里苦楚的时机,他只能把那些按压在心口上的重石,慎重地堆叠,不敢放下,他让这些负担长出荆棘,缠绕着他,刺痛他,警惕他不能轻易死去,必须等到所有的重担都能安全卸下,才可一身轻。
“十!”仅仅十板,或左右加起来二十板,顾依已浑身汗湿,还喊沙了喉咙。
“至于吗?”那校尉轻声地问,语气好像有所顾忌。
“这……校尉,这人看起来有点瘦,可能不堪打。”
“若拉马车那事是真的,这人几日前可是血洒街市,伤得挺重啊。”
校尉左右一人一句说。
“啊!”顾依扬起脖颈大叫。
“二十!”打板的人喊,顾依看见地上影子挥动,血点撒落在地上。
“停!”校尉忽然抬手,起身往顾依身后走,似乎是看了会儿,才回到案前,双手抱胸,直立着俯视顾依。
“本校尉看你是第一次挨这官府板子,怎么?才知道难受?你以前挨过的军棍,定是萌父荫,随便打的吧?哼,细皮嫩肉,几下就见血,还有脸来羽林军!”
顾依喘着,趴在凳上,有气无力地说:“大人……属下……知罪……求大人……饶过属下……小命……”
“切!”校尉大力挥手,还在地上吐口唾沫,语气满是不屑地说:“第一次打个人不到三十板就喊饶命,晦气!来人!拖他下去,给他上点金疮药!”
顾依吐气,浑身软瘫着,任由校尉的左右两人架着拖起来,一路给拖到内院,带进一间不设床榻的空旷大房,房边整齐地堆叠一卷一卷的床褥,左右松开手,顾依趴倒在地,他听见有人自后走来,和那左右交谈。
“哎,爷,我来给他处理,那毕竟,算是我属下。”
“嗯,没什么事的话,带他出去巡逻,天下可没有白吃的饭!”
“我昨日经过城东小市,那里有条人行的桥都掉了好几块板,你最好今天之内去修补,别再借口没人手!”
“是的!是!今天一定修好,慢走了两位爷,哎,膳堂有凉茶,拿些给校尉大人喝啊!”
等到房门关上,顾依抬头,看到眼前一穿着军服的人,竟是个光头的僧人,他瞄这僧人的腰牌,刻着左街使,是他的上级。
“哎,还俗了,毛还没长。”那僧人兵摸着光头,拿来一卷草席铺好,他要扶顾依,顾依利落地站起身,身高比之多了一颗头。
僧人兵抬首眨眼,顾依冷漠地说:“要告状就去。”
僧人兵抓着头笑:“哎!你这是给打傻啦?可怜,来,我给你上药,大男人的不怕丑,脱吧!”
顾依等着这人拿出一瓶药,伸手轻易就夺过,说:“不劳烦,你是我上级。”
“好,好,那你自己来,我去给你拿军服,哎瞧你这身板,这么高啊……”僧人垫起脚,举手比划了两下,“你之前那人没这么高,不过也是瘦,你能穿,就可能短一些,我去拿啊!”说着,僧人就踩着拖地的步子出去了。
顾依打开手中药瓶,凑到鼻前闻,是一般的金疮药,止血还是有效,他熟手地自行处理,旧伤都已崩裂,然而这对他来说毫无大碍,若打完五十板,那也不至于影响他平常行动,他之所以使计不挨完,一来是知道这种情形有一就有再,他逞强一次,下一次就会更恨,倒不如示弱,他才不吃亏,而他不在那僧人面前装,用意就是要明确这人站哪边?也算是给个下马威,要这人知道他不单纯。
僧人回来的时候,顾依已经上好药,他披上僧人拿来的军装薄甲,系上腰带,僧人给他递腰牌,说是有人捡到,要他小心带好,别再弄丢。
“我叫陈侯,你几岁?”僧人说着,给顾依递一把军用佩刀,刀柄裹的麻布已残破,皮革刀鞘也发霉。
“顾依,二十五。”顾依试着拔刀,确定没卡着便收回,把刀鞘也绑好在腰带。
陈侯笑,拍着胸口说:“我也二五!我们同辈,你叫我如爵吧!”
顾依沉默半响,暗忖这人名字如此霸气,出家到底是自愿还是被逼?但这种事他也不多想,淡淡地应:“我字从令,不过你是长官,还是叫我顾依。”
“哦,从令呀,好上口的名字。”陈侯探头往后看,出手要碰,顾依灵活地避开。
“不疼啦?”陈侯嬉皮笑脸问。
顾依摇头。
“嘿嘿。”陈侯摸摸佩刀,拉拉松垮的裤子,勾着手招:“那跟哥哥走吧。”
顾依跟着陈侯走出官府,途中有见到人,他只看过一眼,认得了脸面就低下头去,不和人对视,走得近了才和陈侯一起行个简单的礼。毕竟是刚挨板子,顾依刻意走得慢,不让人多心,等到了大街上,他就如往常那样跨着大步走,陈侯步子没他大,为了得一直走他前头,结果得时不时地连走带跑。
顾依记得那把他拖回房里的校尉左右说城东有桥要修,于是到了大街岔口,他就要往东行,陈侯叫住他,指指西面说:“小市的桥不重要,跟我去大市。”
顾依长年不居京城,偶尔回来,多数时候都是负责伺候父亲,父亲上朝的路上他随侍,在宫城门外等候父亲出来,然而自从他过了十五,父亲就不再要他随侍,而是轮流带其他几个弟弟,或有时只带侍卫。顾依那之后每次回家的任务,就是在家中守着少主,随少主出门散步,偶有例外才能下田,因此,他在京城走过的地方很有限,来来回回就是官署南北向的大街,还有通外东面外城田地的小市,王药家的药铺就在小市街上,居住在小市一带的贵族较少,那里没有太多经营休闲娱乐的铺子,都是提供基本衣食的商贩。
京城以西有大市,大市繁荣,除了通商达货、工巧屠贩,还有调音、乐津二里,乐楼林立,丝竹讴歌不断。有歌乐自然得有酒水,退酤和治觞二里就聚集酒馆茶楼,出入皆是达官显贵。顾依很少来到这一带,来的原因就是替家里买酒,这里有一远近驰名的酿酒人,所酿的骑驴酒,号称能让人醉一月不醒,是高官必备的相互馈赠之礼。
陈侯不跟从校尉左右的指令,要往西行,顾依觉得不好,但他是陈侯下属,他也不能不听陈侯指令,于是就跟上去。此时日正当空,是市里最繁忙的时候,人行的街道来往人潮不止,大道有车马出行,沿街有杂耍艺人表演,这市井百态的热闹场景,顾依看得眼花缭乱,很不习惯。
路经城内香火最鼎盛的白马寺,陈侯停步远观,顾依无奈,站他身后眼观八方。
“你可知道萧寅,萧大人?”陈侯忽然问。
顾依默默地眨了下眼,点头,怎么不认识呢?萧寅是南朝王族,因族内斗争而逃亡至北,归顺北朝,自荐请兵南伐,十年前,南朝入侵,围逼顾依所在的守春,那时便是年仅十八的萧寅带兵来救,他兵少无援,久战无法突围,退守几日后再出战,终把南军击退,班师回朝后受封南郡公,自此他便取代了顾秦,成为朝廷首选的南征主将,多年下来,顾依差点就要不记得这大将军的名号,不晓得将军还记不记得他?
顾依回忆着那年他带萧寅的兵冲前退敌的惊险,陈侯则接着在自说自话:“我呀,原在守春的寺庙出家,你知道萧大人成名那一战吧?大人出兵前曾屯驻在庙里,庙里不能杀生,我还是给大人找来酒肉,大人就是那时赏识我,回朝时经过庙里,就带上了我,安顿我在白马寺,这日子过得也挺好,但是我仰慕大人,于是就决定当兵,希望有一天还能见到大人英姿!”
陈侯的话,顾依左耳进、右耳出,他听到不寻常的喧闹,循声看去,见一装饰华丽的马车在渡桥,拉着一奢华车辇,车旁有随行的男仆和奴婢,还有披薄甲的侍卫。
车辇垂着帷幔,看不见车内人,陈侯说:“是兆王。”
顾依心里叹气,真是冤家路窄。
“兆王几乎每天要来白马寺参拜,偶尔啊,还是和当今圣上一起来。”陈侯说
皇帝崇信印度僧侣传入的宗教,城内原有几座年代久远的古庙,皇帝近几年还大兴土木,在城内外又盖不少寺庙,带动着百姓热衷参拜。顾家夫人也有如此信仰,每月会到这白马寺一次,这庙的住持地位很高,俨然如贵族,顾依听顾尔提过,有次七弟八弟陪同顾夫人来,牵马时不慎擦撞住持,顾夫人当下要他俩给住持磕头道歉。
其实即使没有过这事,顾依都对宗教没好感,顾戚顾霸的生母,顾家三姨娘也是相信,多年前,当知道这俩孩子不会说话,智力发育也慢,顾秦差人把孩子投湖里淹死,三姨娘只是在岸边跪伏着念经,祈求佛祖搭救,做如此无用的努力,还是顾依跳落水把弟弟救上来,抱着俩没淹死却差点冷死的弟弟跪在家门外求了一夜,顾夫人才肯留弟弟的命。
如果三姨娘相信佛祖可以救人,那么颂念佛祖教诲的顾夫人为何不早阻止这样残忍的事?那时起,顾依就只相信自己,只有靠自己,他才可以带着弟弟在危境中求活。
“这拉的是马车,还带那么多婢女,看来兆王是带了他最宠的妃子。”陈侯垫脚在顾依耳边吹风,说完这个顿了顿,接着讲:“兆王也真闲不住,几日前就传他逼着个人拉马车,可惜我那时在城外,没能看到,唉,你看到吗?听说拉马车的人还是国舅爷庶出长子,这兆王真是不怕事!”
顾依想打住话题,便开口问:“陈兄,哪里有桥要修?”
陈侯挥手,“哎!修什么修!你屁股都开花了,哪能作苦差事?咱就在这巡巡街,到点就回去交班吃饭!”
顾依不掩饰地大口把气叹出来,表达不愿溢于言辞的不满,然而陈侯还是不为所动,手按着刀看向广场的表演,几名女伎乐人头戴皂帽,身穿长裙,怀抱琵琶一边奏乐一边前行,她们头上高高横一杆,两个戴着白脸面具的杂耍人分别在跳丸和掷剑,掷剑的所抛有七把剑那么多,技艺十分高超,顾依多看了两眼,这时马车已下桥,在广场停下,一个男仆上前把帷幔拉起。
顾依所站之处看不见帷幔里侧,然而他认得一个在辇车边的侍卫,那人他昨晚在兆王府见过,是兆王最近身的侍卫,那这车里想必是兆王无误。
杂耍人似乎是见到有贵族停下来看,为了得到打赏,表演得更卖力,不停地上下跳跃,那横杆在他们落足后跳起时剧烈的摇动,支撑横杆的两边立杆也摇晃得厉害。
“陈兄。”顾依叫,“有点危险。”
陈侯带着点鄙视地瞟顾依,说:“你是城里人,又不是乡下来的?没见过杂耍?这些人是练家子,不会掉下来哒!”
“我不是说人。”顾依不想多言,他径自走去一根立杆,他发现立杆支撑横杆之处所绑缚的麻绳已经松了。
“下来!”顾依对杂耍的人喊。
杂耍的人正表演到精彩处,观看的人拍手又欢呼,乐声也吵闹,没人听见顾依喊,但是辇车里的兆王看见了他。
“陆远,叫他来。”兆王对陆远说,陆远领命走过去,顾依见他走来,就抬手指立杆,淡淡地说:“要掉了。”
陆远抬头,见确实有点危险,但只要及时上去补救是能化险为夷。
“大公子身手矫健,可以上去解救,那便不阻我家殿下看戏。”
顾依退开,冷漠地回:“我没那身手,您请。”
陈侯这时跑来,向陆远做一揖,“陆大人,别来无恙啊?这人是新来的右街使,顶替我那位染个风寒就不幸死掉的可怜属下,他这第一天当班,一早就惹怒校尉,挨了板子,他要是得罪您,您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了可好?”
陆远正眼未曾看陈侯,他仍直盯着顾依,顾依便和他干瞪,直到头上杂耍人一声叫,下边三人一起抬头看,只见横杆和杂耍人一起腾空,横杆是竹制,轻而韧,杂耍人定是跳得很高后落下,那冲力使横杆弹起时就扯脱绑缚,在空中如被抛掷的活鱼,飞得很高,杂耍人已摔落地,看似无大碍,但横杆被抛远至兆王的马车前落下,拉车的两匹马受惊,嘶叫,拉着马车冲入街市大道。
“那……”陈侯刚一发声,他眼前两人就像离弦的箭跑走。
陆远追车,他看顾依也追,就喊顾依去拉马,他要稳住车,顾依没有搭理他,一转眼就超越马车前头,揽着一个来不及闪躲的老妇人退到街边,接着又往前跑,有个人正在推着装载几个坛子的车,正吃力地要把车推去街边躲,顾依帮了一把,惊险地和跑过的马和车擦身而过。
这时陆远才追上车,他尝试拉马辔,但几次都失败,顾依见前路就是白马寺,寺外人更多,这陆远若来不及让马停下,定会造成意外。
顾依听军营的师父说过,这一代王室重文轻武,朝中许多武将都未必会武,只是懂得纸上谈兵,而王族子嗣看重文人多于武人,侍奉王族的人,只要有点文学才气,就能得到提拔擢升,顾依心想,兆王这个近身侍卫大概也是文胜于武,身手实在一般。
眼前即将发生的事件可能导致无辜伤亡,顾依没法置之不理,他提气以轻功追上,翻身上马背,一手扯所骑之马的缰绳,另一手拉另外一匹,他拉得紧,‘驭——’地一声,两匹马就停下,马停得过于突然,后边辇车收不住势,顾依有所准备,他跳下地,手抓车辕一压,硬生生把车压停在跟前,车前的陆远一个不稳,摔落下地,车里的人一定也会跌出来。
顾依是来得及扶车中人的,但这人不是他的主子,他没有这个义务,且车也不至于那么高,摔下来不会有事,于是打算眼睁睁地看人落地,但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一脆生生的娃娃叫:“爹爹!”
车里居然有个孩子,孩子身子轻,车落地的后劲大,孩子第一个给抛出来,顾依立刻接住,把孩子牢牢抱在怀里,孩子看上去只有个三四岁,脸蛋红扑扑,湿润的眼睛眨呀眨,乌黑瞳孔映着顾依和他对视的倒影。
顾依脚边随即落下一人,面朝下趴在顾依鞋跟前,那人是兆王,车里没有其他人。
“殿下!”陆远赶紧把兆王 扶起来,兆王慌张地爬起,不顾身上狼狈,喊着:“月儿!”向顾依伸手讨娃。
顾依想把孩子还回去,但这娃双手紧紧搂住他脖子,且视线还在盯着他看。
“月儿,爹爹抱。”兆王抱着儿子拉,儿子才投回他怀抱,甜腻地唤‘爹爹’。
顾依见眼下没自己的事,后退着要消失,兆王忽地就抬头瞪他,“大胆顾依!敢拦本王的车!”
顾依眉头一紧,白马寺传出浓浓香火,他心里想问,佛祖,你管不管这个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