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宫黑云压顶,人人低头不敢左顾右盼,张势着一场山雨欲来的压迫。
金丝楠木雕琢的高坐上端坐着一位少年,墨黑色蟒袍披身,头戴金琅发冠,以一玉簪固定,是一派矜贵雍雅之态。
只是他眉眼狠厉,半边脸隐没在暗处,像豺狼捕食般盯着跪地发抖的一群人。
“孤王的东宫许久未见血腥,你们就忘了吗?”少年的声音似淬了寒冰,让空旷的大殿瞬间寒意四起。
商泽晏踩着阶梯,一步一步走下来,来到跪地的周临身侧,绕着走了半圈:“孤王同你说拖着两位藩王,违背了孤王的命令,你猜就算是父皇保不保得住你这条狗命?”
商泽晏知道周临在他和父皇之间相互徘徊,不断倒戈,为了哥哥他可以忍受一个不忠的东西在手下办事,可独独不能伤害裴南泽。
父皇想用藩王削减裴家兵权,他早早就知道,因为春宴,怕告诉哥哥过早给忘了,当时还有北漠柯卡里,还是不要让哥哥太累为好。
可他不过离开半个月,藩王一事便传的满城风雨,生怕他不知道一样。
“听闻术师灵魂受到伤害是不可逆的。”商泽晏缓步在一群人面前走动,“孤王看在你忠心的份上,不如赏你个生魂怎么样?”
周临跪在地上,膝盖疼痛非常,却不敢有丝毫动弹,额间的冷汗滴到袖子上,晕湿大片。
“带上来。”
不多时,甲胄士兵披着一身夜色自黑暗中架着一位女子走进殿内。
商泽晏勾唇一笑:“你瞧瞧,可喜欢啊?”
周临听命抬头,对上那捆绑的女子,瞳孔骤缩脸色一变。
“孤王觉得他人的生魂终归失了些诚意,你不是一直想见你妹妹吗?”商泽晏一把扎住他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把她杀了,融入你的灵魂中,就能一直在一块。你灵魂壮大,妹妹又常伴身侧,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着一把甩开他,随手拿起帕子擦拭手指,“快些吧,孤王可没这么多耐心。”
自殿外走来的万良轻声恭敬道:“殿下,这是孙府孙绘的证词,都在这了,殿下可要过目?”
刚才还满脸黑线的太子顿时变了个人,只见他眼神刷的一亮,弯起嘴角,连声音都比刚才要欢快的多:“呈上来吧。”
“哥哥若是还记得,问起此事,孤王也得有个交代。”他随手翻开状词,一目十行快速览过:“没成想啊,这孙绘真是个痴情种。”
“为了得到孙忻愉便要毁了她,倒也在情理之中。”商泽晏望向跪地不动的周临,展颜一笑:“就像孤王,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只好毁掉了。”
万良:“殿下英明。”
“哪里英明?”商泽晏轻声道,似乎很不认可这句话,“若真英明怎么会还有人背叛?你们……”
周临随着这一声,周身血液仿佛凝固,如万千细碎冰渣滚淌在血管,他颤抖的声音为自己辩白:“殿下,还请殿下明鉴,属下一直在拖延,只是殿下这一走,走了,走了半个多月……”
他越说越没底,到最后声音卡在气管里,只剩下无尽的粗喘。
商泽晏也没想到那夺的溯洄居然导致孙府和外界的时间不对等,足足慢了半个多月,等他得到消息,藩王回京,北漠王子也早早离开,“那又如何?”
商泽晏斜睨着他,下达最后的命令,“你死还是她死,选一个吧。”
……
与此同时,京城将军府。
往日见不着影的裴二公子可算回了府,若是被人看到定会大跌眼镜。
只见那总是目无章法的主如今正笔直跪在正厅堂下,一改往日绚丽的‘花枝招展’装束,难得一身浅紫色锦袍。
长发飘飘只一玉簪竖起,发间一绺发尾细辫垂至颈肩,一身穹窿强悍的劲骨隐没在衣衫之下,这种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美,只要他不开口本着这份傲然遗世姿态自是万众焦点。
“你这是做什么?给我跪灵堂?!”一侧屏风走出的裴恪皱眉吼道,“滚滚滚,不盼着我点好。你少惹点事,少气我几次。这样我呀,还能多活个二十年。”
裴南泽充耳不闻,依旧跪地笔直。
裴恪看着跪地的少年,不由想到裴南泽刚来裴家时。
那是的裴二才不似这般张扬,他也有肆意的一面但那都是想让你看见的一张假面。
内里却是空荡荡的皮肉,是冰封万里的雪原。
他做事很讲究方寸,所有的玩笑、恭敬都在这尺度之内,就连一句话,是想要你多一分喜悦还是少一分忧愁都把控的异常精准,再多想探究便没了踪迹。
他看着裴南泽一步步整合一盘散沙的裴氏,创混沌决,迁延决堤不惧立于危墙之下,沙场征战运筹帷幄于虎豹之间……每一步他都看在眼里。
一个能将二脉散沙收拢聚集,让裴氏二脉傲然于世的能是什么等闲之辈?
他看着这少年一步步成长,一身铅华尽敛于内,带上了纨绔的面具。
他变得会笑了,在边关,会同将士们同吃同睡,把酒言欢,策马奔腾中是他欢乐的笑声。
将士们都说,裴二公子毫无世家公子的架子,是不会拿军权欺压他人难得结交的挚友。
可裴恪知道这都是假象。
是可以骗过所有人的谎言。
因为裴南泽是术师,无情却懂情。
只要裴南泽愿意,任何情感都能精准流露,并让周围人感同身受,可内里那颗心却是冰冷刺骨的。
裴恪不是没想过要去改变,那太难了,不属于六道之中,这就相当于夏虫不可语冰,说不通的。
而现在,这道身影依旧如往日挺拔,却让他感到几分亲和。
褪去了排外的张扬,多了真情实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开始了转变,懂得了斡旋,明白了取舍和死生。
也许,当日裴南泽杀死裴程,面对他时不再那般游刃有余;也许,苗苗走后他开始收敛心性……也许更早,一切都在悄无声息间翻天覆地。
裴恪一阵怅然,不明情爱不问红尘的孩子终于回到人间的怀抱。
“你……”他喉中哽咽,一张嘴就定在原地。
裴南泽早早瘫坐在地上,一手随意耷拉在曲起的腿上摆玩着铜钱,另一条腿长长伸出去。
闻言向后一仰,一手反撑在地面,满头乌发泼洒于地面,仰脸瞅他。
“咋啦?”
裴恪忍了忍,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
指着他怒不可遏:“你小子对我的孝敬就这须臾之间?!”
“你……嫌多了?”
裴恪双眼顿时瞪得铜铃那么大,带着利刺,反应了两秒才确定这家伙说的真是多,不是少。
裴南泽见他不动,伸手薅着他衣摆,仰头看他:“爹,我跟你说个事。”
裴恪懂了,冷冷睨着他,道:“又闯出什么祸了。”
裴南泽:“……”
裴南泽觉得自己的名誉受到了摧残,他会是那种惹了蛮烦还得跑回家找爹给兜底的人吗?
脑海中蓦地浮现刚被他搞坍塌的孙府府邸……
行吧,他还真是。
但裴南泽才不会承认,他毫不尴尬地咳了一声,道:“爹,你明日可不可以不去早朝啊?”
据他得来的边关密报,柯卡里回北漠必会有所行动,各领地藩王刚刚回京,只有裴左将军久居京城。
且北漠一直都是他们裴家在镇守,一旦边关动荡,皇帝不让他去,那离开京城的就只有裴恪。
可是,这一次……
裴南泽握紧手中铜钱,凹凸不平的纹路硌得他掌心满是凹痕,卦象的凶吉让他有了挽留。
只要在给他一点时间,只要裴恪假装生病不去早朝,金裕王和城阳王那边,他有的是办法应对,裴家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委屈求全!
裴恪望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良久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暗含否决:“你是要让我称病躲过去边关的可能?怎么,觉得你爹我年龄大了,抵不过刀枪剑戟的厮杀,会被北漠那群蛮子打败?”
“爹!”裴南泽急了,打断他的话:“我从没这样想过。”
“是,你是没想。”裴恪一把甩开他,衣撅顺势翻飞,“你是这样说!”
“……”
他爹什么时候这么能说会道的,果然被朝中那帮文官腌入味了,裴南泽叹口气,尽力表现地随和,“爹,术师界,六道裂隙尚在,危机随时可能波及人间,引发灾难,我无法回边关。此次北漠攻打必然有备而来,我们行军举步维艰,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而且,说不定,他们的巫祝会令术师重新步入战场。
裴恪望着坐地不起的裴南泽,那眼中充满了无声的不舍和挽留,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场景。
“……”
两人相视一瞬,都静下来,堂庭内再次陷入沉静。
屋外草堆中传来蟋蟀叫响,此时夏夜清凉,屋内地板仍旧有些冰人。
这小子也不知在这待了多久,会不会着凉,裴恪想开口让人起来,一时间又找不到理由,只能干站着。
裴南泽才不会让自己受委屈,扒拉周身袍子堆叠在地,他盘腿坐在上面,感受到头顶视线,仰头不避讳地望来。
没心没肺诚心邀请:“爹,姿势站了的话,可以坐会歇歇。”
“……”裴恪站着不动,身体挺得更直了:“我不清楚你和陛下之间的恩怨,那是你们皇室的事,我不掺和。”
“但是裴二,我是大兖的将军,为得就是保家卫国。没有临阵脱逃更没有避而不战的道理。”裴恪手掌搭在他肩上,“哪怕知道前方道路险阻,有去无回,可只要能守住城池,能让子民不受外敌打压,少一个流离失所的可能,我都会去。”
“若能战死沙场,也好过苟活于世,在这京城繁华眯了眼要来的畅快。”他说着拍了拍裴南泽,“所以裴二,你不用劝我,这即便是个陷阱,我也会跳下去。”
裴南泽:“……”
屋外的蟋蟀声响似乎更吵闹了些,不知在昭示这黎明的到来,进行最后一场夜色狂欢,还是在屋里两人的错觉。
半晌,裴南泽望向窗外,笑道:“爹,你是我们裴家的大将军。”
裴恪打量他片刻,艰涩挪开目光,窗外零星几个星子点缀天角,顷刻模糊,只留眼底一片微黄。
顺着他的目光天边肚皮泛白,裴南泽轻启唇舌,轻声道:“爹,天亮了。”
裴恪几乎立刻远离他五步远,鞋底刺啦一声在地砖上磨出声响,顿住脚步他才回过神,轻嗤道:“臭小子。”
往常朝堂上有何动向,裴家该如何表态,裴南泽总会在他上朝期间,不经意闯入他的马车扯着他袖子,对着眯眼补觉的他笑道:“爹,天亮了。”
然后他就在裴二一顿猛灌局势下强打精神,一直到上朝都没来得及睡个好觉。
裴恪瞪了一眼瘫在地上无辜眨眼的罪魁祸首,一挥袖扔下一句:地上凉,滚起来。
扬长而去。
在他跨出门的那一刻,他听到裴南泽似乎又叫了他一声,轻若挽留,又重似山岳,碎在风里。
裴恪脚步一顿,终是没有回头。
“爹,等我。”
等我……回北漠沙场。
还有一更,努力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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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