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拍打船身,修罗王内心翻江倒海,“你是说,这……这太荒谬了吧?她就算怨恨也达不到化夺的可能啊?”
“那得看她北上又发生了什么。”
“发,发生了什么?”
“她爱上了灭她钱家满门的北漠可汗啊。”
海浪猛烈拍打,铜钱不堪重负,自铜芯裂开缝隙,与此同时,水浪漫上甲板。
水雾散去,寒刃撕裂幻象,横槊之后展出一张冷艳的笑脸,裴南泽:“该叫你什么,钱小姐或是可敦?”
他就说落水时见到的黑影怎么似鬼非神,不是人间道之物,原来是地狱道啊。
下三道同北漠勾结,让可汗迎娶钱小姐,之后又生下了柯卡里。
就在她以为找到爱情的时候,突然告诉她,灭了钱家的便是她的丈夫,她的可汗。
先有小生背叛,后有可汗欺瞒,下三道再从中推一把,可不就促成了夺化可能吗?
毕竟,当年的雾也,也是由此而生。
道修满门惨死,怨念化“夺”。
江知眠瞥了眼水面,波浪滚滚瞬间冻结成冰,船只歪斜卡在冰面上。
裴南泽手握长槊,尖峰直指白影。
那白影飘在水面上,一身煞白袍子,不见一丝杂质,衬得头顶乌发漆黑如夜,在她四周凭空燃起绿色鬼火,从零星几点不断扩大包围船周,再到铺满水域。
绿光连天遮水,无穷无尽。
水雾退去,满是撕碎的袍底渐渐显现,连上身也凌乱不堪。
其余人别开目光,唯有裴南泽还定在那一动不动。
钱小姐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声音空灵,漫天鬼火随她声音如风过草浪低头,向远方荡开,“见到女子如此,你不该表示些什么吗?”
裴南泽,“那……我陪您脱一个?”
“……”
空中身影似乎顿了一下,随后四周火焰暴涨、暴跌,嘶鸣声阵阵。
裴南泽耸肩道:“毕竟,您这身丧服穿着不大合身?”
“哈哈,裴南泽你当真是能说会道,我儿就是这样被你气的郁郁寡欢!说来,你可认得这些鬼火?”白影低笑,袖袍翻卷,绿焰中浮现无数扭曲人脸,“这些都是你们的术师啊……他们死前哀嚎的样子,可比现在有趣多了。”
裴南泽没回话。
这种沉默像是默认,它享受着别人的无能为力,仿佛这样就能填补自己空洞的怨恨。
可对方眼中并无恐惧,只有……平静到令她无措的怜悯?
它恨透了这些沽名钓誉,满口仁义道德假慈悲的术师!
一咬牙,恨不得立刻马上撕碎这张伪善的脸,抓过身旁鬼火丢去,却被对方轻松化解。
“是吗?”裴南泽听笑了,“你觉得人被踩在脚下这种卑劣行为是你应得的?”
夺觉得这话怪怪的,不过并没有反驳。
因为只有无能者才会呐喊,想要用言语来装饰自己,让人心为他所倾斜。
真正的权利,却是靠掌权者的施舍,不施舍,哪怕再多人,叫破喉咙也是只是叫喊,不是维权。
裴南泽说着迈步朝船边走,槊尖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痕,“虽然我很抵制这种想法,不过,你确实该被踩在脚下。”
“你?!”
夺反应过来,他在讽刺它。
冰面发出咔嚓响声,它不允许别人忤逆,将它的遮羞布掀开。
狠厉嘶啸,朝裴南泽袭去。
无数冰刺破冰,在夜色下闪着绿光冲向夺,它被裴南泽激怒,打乱了步调,一时不注意,冰锥穿膛而过。
下一刻,光滑冰锥表面生出密集的尖刺,扎穿了他们的腕骨、踝骨、小腿卡着、腰腹部洞穿,牢牢将它困在原地。
修罗王皱着眉,他不属于人间道,出手多少有顾忌,生怕被下三道那些家伙知道,怎么奉江大人好像也并不打算出手?
几次三番出手都背着裴二,甚至刻意避开裴南泽的视线出手,生怕他发现什么,为什么呢?
裴南泽一脚踹翻船板跳下去,一落地,木板也跟在他脚后掉在冰面。
裴南泽:“说真的,你活的真像戏折子里的丑角。这么多人背叛,至死还要为他们卖命。”
那夺狰狞着仰起头,挣扎不开冰刺只能紧盯着他,“你,你什么意思?”
“你若是恨他们就去复仇,术师自会敞开六道大门,饿鬼道、地狱道……也就是人间常说的下地狱,随你去报仇,没人会去阻拦,说不准还会搭把手。可你,为什么偏偏来找我啊?”
夺被说的一愣,喃喃自语,就要反驳:“我,我……”
裴南泽踩过碎冰缓步前行,继续说道:“因为,你的夺化就是你的两任情夫造成的,他们在利用你,哪怕现在。”
“你很想杀了我吧?这么多人记忆不读,唯独选择了我,单靠我在战场上锤过柯卡里,所引起的两国交怨?”说到此处,裴南泽自己都笑了,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笑话,“不是我说啊,你是我大兊子民,你钱府万千家人也全是大兖子民,身上流着我大兖的血脉,杀害他们的是北漠诸族,而你如今连家都不敢认,恨得起来吗?”
夺的嘶吼戛然而止。
鬼火骤然一暗,冰面上倒映出她破碎的影子。
裴南泽眯起眼:“钱小姐,那小生死于你手吧?似乎也没有放过刘家?你们钱家几百人无辜,那他们刘家人就不无辜吗?”
“闭嘴——!刘家人心肮脏,我杀他们有何错!”绿焰暴涨,却在她周身徘徊不前,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挡住,它引以为傲的海域成了捆缚它的囚笼。
裴南泽却未回应。
寂静的无声在冰面上酝酿,夺终是受不住这种沉默的折磨,开始变得浮躁。
裴南泽却像是知道它心中所想,在它暴躁咆哮前,开口道:“你独独针对我,这其中原因,你自己说得清吗?”
“闭嘴!闭嘴!”
他站在冰锥前,平视面前冰柱,并没有抬头,任由夺接二连三的嘶嚎。
不知过了多久,夺声音渐渐变小,卸了力。
他才开口:“如今,你还觉得自己是个施暴者、掌控者吗?”
“你以为我想变成这样?!”白影尖啸,鬼火暴涨,映照出一张扭曲的脸,“是他亲手将钱家上下三百口人活活烧死,而我……却把他当救命恩人,像个笑话!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我又做错了什么?!裴南泽你告诉我,我哪里做的不对?!”
“世道不公!”
“呃,啊啊啊啊……!”
“公?”裴南泽觉得自己这辈子听到的笑话都没今天多得多,他苦笑道:“六道之下,天道轮回什么时候公平过,千万年来天下也只有过七神不是吗?”
修罗王呼吸一滞,心道不妙。
术师通灵,裴南泽现在显然在同夺进行交涉,他混沌决刚废掉不久,对方又是惑人情绪的夺,不会不行了吧?
裴南泽被夺影响了。
修罗王满心焦急,手心搓的飞起,止不住瞥身旁的江知眠,愣是瞧不出江知眠要出手的意思。
祂受不了冷暴力,终于出声道:“你的小术师被诱惑走了。”
江知眠没有看他,起唇轻声道:“别吵。我看得到,不用你提醒。”
修罗王:“……”
这是看不看得到的问题吗?
修罗王嘴角抽搐,抬手要去干预。
就听裴南泽下一句话传来:“可这并不能成为你为祸的理由。”
江知眠肩头微微一松。
良久,静到世间都静止了,时间一点点爬到因果的尽头。
裴南泽横槊一劈,冰柱随之砸开,一直禁锢的夺跌落在冰面,也许痛久了,并没有感受到疼痛,也许并不是,它摔掉时周围寂静。
须臾,它听到一声叹息,紧接着是铁器坠地的声音。
它爬起身张望,于是看到鬼火簇拥的少年负手站在冰面,绿色的光打在他脸上虚无而破碎,比它这道身影还要飘忽不定,好似转眼就随风而逝,耳边扬起黑色流苏,夺目又张扬,将他牢牢拴在人间。
在它望去的那一刻,对方朝它展颜一笑,于是天地失色。
裴南泽张开手,扬声道:“若是我,必掘其坟,碎其骨,纵使轮回转世,也要把他拽出来鞭尸、焚魂!怎么样,这方法不错吧?是不是比你拉着一大群人过家家要刺激的多?”
站在远处的修罗王瞪大双眼,手指着那冰面上的小黑点,磕巴道:“他他,他怎么就不是我阿修罗道的呢?”
这样的血性,暴虐……
“……”江知眠目光一直看着冰面,胸膛发闷咳了一声,收回视线道:“修罗王,你什么时候合着裴二在我面前演起了戏。”
修罗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啊’了一声。
江知眠:“您老有事直接传信与他就好,何必非要来一趟人间?”
修罗王腹稿不带犹豫,“我来看热……”
“不要同我说你是看热闹,你又不是裴二。”江知眠提到裴南泽浅淡勾起嘴角,却又很快垂下,“你是怕背着我帮他破混沌决的事被我发现。”
修罗王:“!!!”
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要了命了。
天崩地裂都不为过,祂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四处逃窜又四处碰壁,前路已断,后兽凶悍,左火焚岸,右浪滔天……
要不是时机不对,祂真想逮着裴南泽对他心窝上,哪还有别的什么事。
换而言之,他怎么就发现了呢?
秉承着敌不动我打死也不动的策略,修罗王坚定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一个籽都不吐。
江知眠叹道:“裴南泽废混沌决,又开不了轮回门,你是怕他出事所以才前来。从他与镜像自己打斗就看出,术师无情的箴言在应验。怕被我察觉,所以裴二强先开口,假装不知道你来此目的,引诱你说出一个虚假的原因,也就是茶盘商道有地狱道气息出没。既有理有据,又不显得突兀,还印证了钱小姐与北漠有关,下三道参与其中,当真是一箭双雕,好计谋啊。”
修罗王:“……”
祂还没想好怎么回,就听江知眠又道:“可有没有想过我自一开始就知道。”
敌人已将城门攻破,散装联盟彻底解散,灰色交易浮出水面……
修罗王默默为裴南泽在心里点了根蜡,复又不带犹豫呼地吹灭,道:“裴南泽逼着我做的。那,这,你真不能怪我啊,奉江大人既然早就知道一直不提,为什么现在又选择坦白了?”
“坦白?”江知眠笑道:“裴二如今开不了六道轮回,这雾气中六道气息杂乱,若被下三道察觉其中有你阿修罗道的气息,有裴二在前面挡着,若祂们追究,你还可以推到他身上,可等雾散了呢?”
修罗王僵硬着脖子,转过头。
雾散了,为了不被察觉,祂也就得撤了,江知眠在一旁,所以祂根本没机会同裴二再眉来眼去,谈何坦白?
等等!
江知眠刚刚说什么来着?
——他一早就知道。
所以,当初裴南泽熔骨废决,长生结毫无反应,是另一方连接的人变了。
原本以为裴南泽疯,好歹疯狗有链子拴着,可现在发现牵着链子的那人比那狗跑的还疯。
修罗王一时语塞,良久赞叹:“你俩人真是,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你,我凭什么相信你!”
另一边夺再次暴躁叫出声。
它没想到裴南泽会说出这样的话,什么刨人坟的事好像他真做过一样,吃惊程度不亚于修罗王。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裴南泽蹲在它面前,表情是同它别无二致的疑惑,“术师与你同在。”
夺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怔愣抬起头。
术师通灵,便是和对方同悲苦,一喜一怒都牵连在其中。
一旦通感,感受悲喜。
术师就是同自己通感的人,不分你我,是映照自己的一面镜子。
一只手摊开在它面前,修长而有力。
它猛然用力推开。
那手被推开,却再一次停在它面前。
它又推,因为它不再相信真心了。
哪怕是自己。
这样来来回回三次,裴南泽轻啧了一声,就在他想退开时,对方搁着白衣的手搭上。
下一刻,自它身上汹涌而来的**、怨念顺势被术师承过。
术师永远与人间同在。
就在它不知所措时,听到头上一声轻似叹息的道歉:“抱歉,我目前无法送你入轮回,也许将怨念吸走你会好受一些。”
“……对,对不起。”钱小姐开口,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着他说这句话。
裴南泽挑眉,收回手,“你不该同我说,”他起身,侧出一条,冲漫天鬼魂道:“对他们说。”
他话音方落,所有鬼火“轰”地炸成青烟,像无数冤魂同时叹息。
随后一个个术师站在青烟尽退的冰面上。
裴南泽:“如果让你当着我的杀了他们,那真就是我二脉无能了。”
钱小姐:“那你呢?无缘无故被针对,你不恨吗?”
“……”
裴南泽目光穿过人群,落在甲板上的江知眠身上,因为知道有人在身后所以他有恃无恐。
江知眠一身白衣,银线织锦的浅蓝色暗纹在夜色下显得异常清晰,于整片黑夜格格不入,像极了误入此地的谪仙。
看到江知眠的那一瞬间,裴南泽终于露出了释然一笑,无关其它,只是因为见到这个人就不由自主的笑出来。
“恨?恨。”裴南泽道:“我是术师,就不该有选择恨的权利了吗?”
夺:“……”
裴南泽没想过它会搭话,自顾自说,“恨又如何?怨恨不该建立在无辜人的痛苦上。钱姑娘,强大是用来守护的,若只知道杀戮,那样的暴君早晚是要被推翻的。”
“……”
他一拍尚子晋肩,转身离开:“看好她。”
冰上长槊重新化成铜钱形态,飞入袖间,裴南泽信步走到船下。
敛去疲惫,仰脸笑道:“江大人,这冰面好冷,你可不可以带我走呀?”
这娇嗔的语调,听的修罗王一阵恶寒,寒毛颤竖。
江知眠却是莞尔,歪头看他:“带你去哪?”
裴南泽一字一句道:“心之所往,唯尔所向。”
这很不裴二,不过这是外人眼中所听到的,江知眠在那句‘唯尔所向’时,听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词‘去你怀里’。
修罗王突然觉得自己站在着很多余,不过下一刻就不觉得这样觉得了,因为身侧的人没了踪影。
就在江知眠跃下时,镜像崩塌。
他身后的船身碎裂解体,无数碎片逐渐削薄、钝化、虚无,像一双张开在身后的羽翅。
裴南泽瞪大双眼,怔愣着张开双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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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无尽灯